第10章 疯子与天才(上)

3月上旬的哈尔滨,关东军防疫部的总部大楼仍在供暖。四十七岁的石井四郎像往常那样,睡满整个上午之后才来到1号楼的办公室。他一进房间,扑面而来的大团暖气让他皱了皱眉。

温度有点高了……

石井嘟哝着,径直穿过办公室,打开了东墙上的窗户。冷冽的空气涌进屋子。他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享受般地深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他举目朝锅炉房的方向眺望。

他的部队刚从背荫河基地搬到这里。规模庞大的新总部内,处处可见先进的设施和设备。比如西洋式的抽水马桶,随时提供热水的淋浴设施,日本国内亦属罕见的中央集中供暖系统。离1号楼不远的大型锅炉房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运作着,为这里的舒适环境提供了保障。

此时,石井的注意力全在锅炉房的三根烟囱上。湛蓝的天空仿佛被融化的雪水洗过,晴朗的天气让人心旷神怡。不过石井四郎没有这份好心情。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烟囱上方的黑烟,整个人像一只被瞬间点燃的火药桶,勃然变色。

他怒气冲冲地踱回办公桌边,用力拨动富士通电话上的圆盘。当电话接通的瞬间,一句叱骂脱口而出:

“他妈的!看看你们头顶上的黑烟!”

电话那边似乎传来解释声。石井四郎蛮横地打断对方,强硬地下达命令:

“五分钟之内给我处理干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烟囱内冒出黑烟!”

他啪地挂断电话,嘴角无情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是完全燃烧的话,烟囱只会冒出稀薄的白烟。那样的黑烟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实在太显眼了。要知道,这里驻扎的可是一支秘密部队。即使是附近的友军,亦不知道这个规模庞大的军事特区的存在。

午时的阳光照进屋子。石井四郎坐在椅子上,下半身暴露在阳光下,胸部以上隐没在黑暗中。他那张长长的大脸盘在沉默时显得更加冷酷,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直到黑烟完全消散。

屋子里异常安静。石井四郎的瞳孔内映照着蓝天,他的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

天空的淡蓝色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透过巨木树冠的缝隙所窥见的破碎晴空。

他记不清楚那是12月的哪一天了。总之,他只记得那是大哥彪雄的葬礼。他跟着送葬的人群,沿着坡道向普贤院的方向走去。就在他爬上坡顶的刹那,抬头从两棵参天古树间,目睹到纯蓝色的天空碎片,美丽得让人悲伤。

普贤院是村里的佛寺,内有石井家的墓地。作为千叶县山武郡加茂村的豪族,石井家的墓地立着一块江户时代的大石碑。碑上刻着两片槲树叶合抱的家徽,气派豪华。大石碑的旁边,一块新立的墓碑引人注目。普贤院的主持站在墓碑前,口诵佛经做着最后的法事。石井四郎站在人群前列,盯着碑上的刻字怔怔发愣。

那上面的汉字他每一个都认识,和假名连在一起却好像全都不认识了。

“自证院诚忠彪雄居士,1904年11月31日战死于松树山。”

加茂村的村民常说,石井家的小儿子四郎是一个头脑聪慧的小孩,能在一夜之间背诵整本教材。但是石井四郎自己知道,论聪明才智,他是远远比不上大哥的。这不仅是他的看法,也是整个村庄的共识。石井彪雄是石井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村民们这么想不仅是因为日本长子继承制的传统,还因为彪雄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青年。

这一年是明治三十七年。樱花盛开的季节,石井家的老爷石井桂在自家豪宅举办了六十岁的寿宴。在宴席上,石井桂当众宣布,等长子彪雄征战归来,他将正式退出家族的生意,将全部家产交给长子打理。不幸的是,年底他收到的不是长子的归期,而是由日本陆军省发来的战亡通知书。

“哎呀哎呀,老年丧子,石井老爷真是可怜。本来人高马大的一个人,一下子背就佝偻了。听说老夫人也是整日以泪洗面……”

“可不是。老爷虽然有四个儿子,最爱的还是彪雄啊。刚男和三男也是不错的老实人,可惜才干不足。小儿子四郎是块读书的料,只是年纪小,以后能不能撑起这么大的家族还很难说呢。”

“彪雄实在可惜了,听说是在乃木将军向旅顺的松树山发动总攻时战死的。啧!俄国人可是比中国人难对付多了。”

自大哥战死的消息传开,石井四郎不止一次听到村民们的小声议论。即使是那时,他仍不愿相信,自己最崇敬的大哥死了,死在了大海对面一个叫中国的国家。

他清楚地记得出征前夜,大哥穿着崭新的陆军制服,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当时的石井四郎尚不能理解的雄心壮志。

“四郎,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明治维新的日本将成为世界一流的强国!有志男儿怎能在一个小山村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我要去大陆,建立举世瞩目的功业!统治大陆的清政府不过是朽木之蛆,亚洲的富强唯有交给优秀的大和民族去实现!”

石井四郎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大哥的那番话,但还是被他话语中的豪情所震撼。大哥临行前侃侃而谈的那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少年的心中。

大概是因为长子战死的关系,石井四郎的母亲此后将所有的期待转移到了小儿子身上。

“四郎,不要从军,去当医生吧。”她总是这样温柔地注视着小儿子,不厌其烦地说着。石井四郎想,母亲的这种期待大概是因为外祖父是上田藩藩医的缘故。在江户时代,藩医是等同于武士阶层的特权阶级。

后来,他的确是不负母亲的期望,成了一名医生。同时,他亦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成了一名军人。

十二岁那一年,他在参加大哥的葬礼后,走到普贤院视野开阔的境内(在日本,境内两字专门指神社或佛寺的院内),注视着头顶犹如大海般广阔的天空,一时间竟热血沸腾。那个时候,他立下了野心勃勃的誓言。

到大海对面的广阔大地,去建立伟大的功业!

石井四郎收回远去的思绪,目光落到办公桌一角的人物胸像上。

谁说陆军军医的最高军阶只能是中将?只要自己的手中掌握着这支秘密部队,他石井四郎要晋升为陆军大将亦不是什么难事。

十几分钟后,一位圆脸的矮个子军人走进他的办公室,用一种毫无起伏的死板语调报告道:

“四弟,内藤博士的飞机将在一个多小时后降落。你要去机场迎接吗?”

关东军防疫部有自己的航空班,机场就建在军事特区的东边。石井四郎听完这句话,眼中迸发出野心勃勃的光芒。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整理自己的衣领。

“内藤博士千里迢迢为我们带来两份大礼,我自然要亲自去接机。另外我说过很多次了,在部队里不要叫我四弟,要叫我大队长!”石井四郎对他的二哥石井刚男说道。

两兄弟从办公室走出,一高一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