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暗女神的儿女

一辆出租车停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前。陆鉴山推门下车,抬头仰望着这座世界著名博物馆。

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距离博物馆不远。从研究所大门出来顺着六十六街直行,到达中央公园后向北走就可以到达。陆鉴山在研究所工作的两年间,这条路已走过无数次。每当病毒实验取得进展或者遇到挫折时,他总是会到博物馆内走一走。

陆鉴山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位艺术爱好者。他习惯到这里,只是因为徜徉于无数人类文明的伟大造物之间,他能感受到心灵的宁静与放松。

也许是逛的次数太多。他的双脚竟在大脑无意识的状态下将他带入了美国馆。当他稍微回神,举目皆是各色材质的雕塑。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物雕塑仿佛具有生命,无声地朝陆鉴山投去探询的目光。

陆鉴山自此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彻底回到现实世界。也因为灵魂回到了肉体内,他感受到愤怒与不平充斥胸间,难以疏解。纵使那些平日里带给他无数灵感与慰藉的艺术品,此时仿佛都成了不怀好意的看客。

从匿名信件开始,他仿佛坠入一个无底洞,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他心力交瘁。教授的死亡还未让他缓过来,转眼间又失去了最爱的研究工作。他怀着对教授的深深愧疚,感到前路茫茫。离开生物实验室,这对陆鉴山来说,大概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

明明实验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深知因负面新闻被洛克菲勒研究所解聘的自己,不会被其他大学接受。况且,病毒检测的实验项目需要先进设备的支持,这亦是无法靠一人之力完成的。

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目标变得遥不可及,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今后要何去何从?陆鉴山犹如站在歧路前的征人,惶然不知所措了。

咚!

突如其来的的声音打破了展厅内的寂静。紧接着,女孩的惊呼声钻进了陆鉴山的耳朵。

“爷爷!爷爷!”

他循声望去,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位老人倒在地上。旁边蹲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女孩,小小的面孔上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不管女孩如何呼喊,老人始终没有反应。

陆鉴山飞奔上前。他半跪在地上,迅速翻开老人眼皮,发现两眼充血之后,他又伸出两指探向老人颈侧。

没有脉搏。

与此同时,陆鉴山飞快观察着老人的体表特征。眼鼻歪斜,嘴角流涎,脸色发青,体表出汗……

“应该是脑中风引起的昏迷。”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陆鉴山头顶响起。

他抬起头,目光与一位黑发黑眼的美少年撞在一起,他恍然觉得《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那人眉眼尚带着一丝稚气,白皙圆润的脸颊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孩子。陆鉴山一时摸不清他的年纪,因为东方人的面孔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我是医学生。”也许是看出了陆鉴山的疑惑,对方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陆鉴山点了点头。这时他已经取出了老人嘴里的假牙,完成了开放气道的工作。

“立刻实施胸外按压,两分钟之后换你来。”这么说着,陆鉴山将双手置于老人胸部,开始用力向下按压。

医学生默契地退开一步,吩咐不断从周围靠近的游客散开,为病人保持一个空气流通的环境。之后,他又低声安抚那名女孩,让她去通知工作人员拨打医院电话。

陆鉴山和医学生交替实施胸外按压。完成两次交换之后,老人仍旧没有恢复心搏和自主呼吸的迹象。

随着时间的流逝,医学生似乎沉不住气了。他一边做着急救,一边抬眸看向陆鉴山。那双乌黑的大眼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鉴山明白,如果老人在十分钟之内没有反应,救活的希望会变得愈发渺茫。即使勉强救过来,患者也会在很大几率上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他抿紧嘴唇,冷静的目光一一扫过四周的围观者。突然,他站起身走向了一位年轻女士。

“这位女士,我能借用一下你的胸针吗?”陆鉴山开口问道。

女士诧异地眨了眨眼,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时髦的毛绒大翻领上,一枚玫瑰造型的银制胸针闪耀着异样的光彩。

她搞不清楚眼前这位东方人的意图。然而,对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目光是那么温柔,她怎么可能拒绝对方的请求?

况且,对方好像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呢。

女士微微红着脸,取下胸襟上的银饰,递到了陆鉴山手里。

“谢谢你的帮助。”

“继续按压,不要停。”陆鉴山回到原位,一边嘱咐医学生,一边将饰品的别针打开,将尖端对准了病人。

他全神贯注,将针刺入病人手臂的内关穴。提插捻转一分钟之后,再次刺向鼻下的人中穴,接着是脚踝上方的三阴交穴。

一组针下来,老人竟悠悠转醒。

“爷爷!”女孩见状,呜咽着喜极而泣。随着这一声呼唤,周围的人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朝急救的二人投去感谢的目光。

很快,救护车抵达,医护人员将爷孙两人送上了车。

一切平静之后,游客们纷纷散去。陆鉴山将胸针还给女士时,她好奇地询问针刺是什么神奇疗法。

“中医的针灸。”陆鉴山露出了数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其实他自己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老人苏醒也许是针的作用,也许是胸外按压的作用。他觉得今后也许可以深入研究一下。在这之前,他从未重视过父亲医书上的那些记载。

这一场意外让陆鉴山从抑郁沮丧中挣脱出来。当他回过头,发现刚才救人的地方只剩下那名医学生。此时对方正背对着他,不知在看着什么。

医学生的急救技巧十分娴熟,而且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病人的病因。曼哈顿除了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还有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难道是那里的学生?

陆鉴山凝视着那张精雕玉琢般的亚洲面孔。同时,他想起对方的英语带着少许熟悉的口音,很像他在唐人街听惯了的中式发音。

一想到这里,陆鉴山的内心涌出点点欣喜。当他走到医学生身侧,即将出口的询问在目光落下的瞬间停了下来。

他发现医学生神情专注地欣赏着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塑:身着罗马服饰的端庄女性侧身坐着,含笑俯视着身前沉入梦乡的年幼儿女。

“美国古典主义雕塑家威廉·莱因哈特的代表作,《拉托娜和她的孩子,阿波罗和戴安娜》”

也许是注意到陆鉴山的目光,医学生转过头来笑着说道。眉眼弯弯的样子让陆鉴山联想到中国馆收藏的宋代白瓷孩儿枕。

医学生再次开口时,嘴里冒出的是流畅的中文。

“罗马神话中的黑暗女神拉托娜,生出了代表光明的太阳神阿波罗和月亮女神戴安娜。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Dr.陆?”最后的语气变得极为轻缓,像是月夜的海浪涌上沙滩。

陆鉴山诧异地瞪着医学生。他对医学生毫无印象,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的姓氏。

“你认识我?”陆鉴山也改以中文问道。

医学生点了点头,没有做任何解释。他侧过头,嘴角勾着微笑的弧度继续注视着那尊雕像。陆鉴山跟着转移视线,再一次端详拉托娜和她的孩子。

这一次,安宁祥和重新回到陆鉴山的心中。他被艺术家的高超技艺欣然折服,被眼前舐犊情深的场景深深打动。黑暗女神褪去了可敬可畏的神性,俨然一位人间的慈母,温柔呵护着怀中的幼儿。

“很多人都不知道,阿波罗除了是太阳神,同时也是医药之神。”陆鉴山注视着婴儿形态的阿波罗,开口打破了沉寂,“在埃皮达鲁斯以及拉哥尼亚地区,阿波罗甚至被当作医者而受到人们的崇拜。他的孪生妹妹,月亮女神戴安娜则兼具健康之神的身份,除了使病人恢复健康,她还守护孕妇与新生儿。”

“上古时期,巫医同源。现在被称之为科学的医术,实际上脱胎于蒙昧的巫术。若是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黑暗中诞生光明,算不上多么奇怪的事情。”他在一段叙述之后,点题回答了医学生刚才的疑问。

“原来如此,Dr.陆不愧是医学精英,您从这种角度给出的解释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啊。”医学生的眼神熠熠生辉,赞叹倾佩的语气在他稚气的笑颜下全然不似作伪。

接着,他丰润的双颊微微鼓了起来,牵动嘴角发出清澈的嗓音。

“受您启发,我刚才想起了一点。阿波罗和戴安娜这对光明的兄妹,不止一次向人间降下灾难呢。他们既能治愈疾病,又能引发瘟疫。”说到这里,医学生的漆黑瞳孔中泛起微风的涟漪,轻笑出声,“这样说来,两兄妹倒的确是黑暗女神的儿女。”

陆鉴山愣住了。他的内心渗出一丝寒意。在他还没察觉的时候,寒意迅速浸入血液,随着毛细血管消散于细胞间了。

与此同时,医学生向他伸出手来,以一种虔诚的态度自我介绍道:

“您好,Dr.陆。我叫钟子规,夜半钟声到客船的钟,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子规,现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两年前,我在PNAS上看到您发表的博士论文,实在太震撼了!在下拜读之后心生仰慕,很想见您一面。今日在这里偶遇,不胜荣幸。”

陆鉴山下意识地伸手与他相握。

钟子规稚气的笑脸更灿烂了,他的眼睛半眯了起来,满含崇拜地说道:

“听说Dr.陆在洛克菲勒研究所从事病毒学研究。按照您那篇论文的方向研究下去,说不定您会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华人!一想到有您这样的楷模站在前方,我辈亦受鼓舞与激励。我希望自己能早日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像您一样进入世界一流的研究所,为人类医学的进步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得真诚又恳切。陆鉴山听罢,即高兴又惭愧。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实在承受不起这样一位优秀后辈的仰视。

“也许要让你失望了……”

不等他说出实情,对方以一种天真的语气打断了他。

“今天如果不是您在场,那位老人恐怕很难救过来。不管在哪里,Doctor终究还是Doctor啊。”

犹如一叶扁舟在黑夜的暴风雨中看到了灯塔的光芒,陆鉴山只觉得眼前一亮,胸中豁然开朗。醍醐灌顶只在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体会到佛家所言的顿悟。片刻前的阴郁愁闷烟消云散了。

是啊,科研的医学博士,看诊的医生,不都是以救人为目的的Doctor吗?

想到这里,陆鉴山感到失去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躯。他似乎找回了攀登高峰的雄心壮志。

这一天对陆鉴山来说,势必是永生无法磨灭的记忆。多年后,撰写回忆录的陆鉴山在写到这一天时,胸中涌起的强烈情感使他握笔的右手轻微颤抖。也许是承受不住那份重量,钢笔的笔尖多次划破了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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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3月2日,当陆鉴山身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时,华盛顿的日本使馆内,一名工作人员正在使用发报机向中国东北发送着密电。

几分钟之后,哈尔滨南郊平房镇某军事特区,一名穿着土黄色日本军服的士官从电报局出来。他急匆匆地穿过安装着高压电的围墙,走进一座崭新的混凝土两层楼。建筑物的大门上方,是涂成黄色的三角形屋顶。大门两侧是左右对称的长条状翼楼。士官来到二楼右侧最里面的办公室。

“报告队长!华盛顿传来密电。”士官双脚一靠,军靴发出响亮的立正声。同时,他抬臂行了一个军礼。

关东军防疫部最高长官石井四郎从办公桌边抬起头,单手接过了文件。去年刚刚晋升为军医大佐的石井四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超过一米八,身形魁梧,相貌威严,留着神气的大胡子。与其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博士的身份相比,一身戎装的他没有丝毫学者气质,倒更像是一位凶悍的武者。

他翻开打印着绝密的封皮,埋头扫了一眼。

“内藤博士将携YH于3月10日下午抵哈。”

石井四郎啪地关上文件夹,精心修剪的髭须下,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容。

这一日的稍晚时候,内藤良一提着一个小金属箱子,登上了日本驻美大使馆安排的专机。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带着稚气笑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你一定不会失望的,三岛君。那里可是不输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一流研究所。”内藤博士一边走上舷梯,一边兴致勃勃地用日语介绍道,“甚至可以说,那里就是远东的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

“相信我,你绝对会在那里取得非凡成就的。”内藤良一在迈入机舱前,回头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青年。

青年露出令人愉悦的笑容。他朝内藤微微鞠躬,用一种从容而恭敬的语气说道:

“多谢内藤博士的邀请。如果没有您,小生恐怕无法继续自己的研究了。”他的敬语说得非常优雅,简短的句子亦能看出他受过极好的日式教育。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机舱,并排坐了下来。这个过程中,内藤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箱子。飞机内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几名日本武官,他们是要飞回国内的。

这驾飞机将在十五分钟后从纽约起飞,横穿美国前往西海岸的洛杉矶。在那里,他们一行人将转乘泛美航空的波音314水上飞机,历经一周断断续续的飞行抵达日本东京。内藤良一作为陆军军医学校的教官,原本是要回校述职的。但是他改变了原定计划,打算在抵达东京后马上和三岛转机飞往哈尔滨。

在飞机上坐定之后,内藤良一抱着箱子,合上眼睛休憩。三岛坐在靠近舷窗的位置,他侧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机舱内,唯有两名武官小声用日本方言说着什么。

快要起飞的前一刻,最后一名乘客踏入机舱。他大概一米六的个子,剃着平头,双眼细长,穿着棕色的飞行夹克衫。此人脸型瘦长,双颊几乎没什么肉,看起来不近人情。他站在机舱门口,像是搜寻什么似地朝内部扫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到了三岛的前一排位置上。

他面朝机尾的方向,缓缓俯下身,上半身越过椅背,细长的眼睛直直盯着三岛。

“医生,您不该擅自行动的。”

三岛立刻露出抱歉的神情,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责问的目光。

“啊,田中少佐说得没错,请原谅我这一次任性吧。”他双手合十,埋头做出求饶的举动。

“哎呀呀,三岛君好歹也是石井大佐的贵客,田中少佐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邻座的内藤睁开眼睛,调侃的语气适时为三岛解了围。

“三岛君的母亲出身奈良华族,以三岛君的家学,艺术修养远高于你我。如果不是我手头有事,必定和三岛君同去大都会博物馆。眼下我们二人都顺利登上飞机,田中少佐就不要再追究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说到这里,他单手拍了拍前方的座椅靠背,“接下来的长途飞行可不轻松。作为我个人的建议,田中少佐还是先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吧。”

田中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仅仅是退了一步,沉默地坐到了前排的座椅上。

三岛向内藤道了谢,合上眼睛小寐。他的嘴角带着小小的弧度,脑海中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高贵的神祗在博物馆的灯光下泛着圣洁的柔光。

《拉托娜和她的孩子,阿波罗和戴安娜》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众多收藏品中,他独独为这尊雕像着迷。

“若是从医学的角度来看,黑暗中诞生光明,算不上多么奇怪的事情。”

他的耳边回荡着某个医学博士一本正经的声音。

三岛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或许,这正是命运赠与他的小礼物。

很快,在轰隆的飞机引擎声中,军医三岛士季逐渐进入了梦乡。

北美大陆的高空中,他梦见了记忆深处的母亲。美丽的女人将幼儿轻轻搂在怀中,温暖的嘴唇哼唱着犬童球溪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