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波澜骤起(上)

中篇雪落美利坚

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黄热病事件发生两年半后。

在全世界不断蔓延的战火与轰隆的炮火声中,美国人民独善其身地迎来了1941年的冬天。

纽约唐人街的陆氏医馆内,诊所医生陆鉴山结束了回忆。菲利普教授的离世使他远离了医学研究和心爱的实验室,好在他并未因此消磨志气。

陆鉴山读博时,研究方向一直是微生物和防疫学,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只有科研能力。实际上陆鉴山的临床医学亦非常厉害。离开洛克菲勒研究所之后,他在半年内考取了医师执照。两年来,他在唐人街开诊所的同时,苦心钻研中医。

陆鉴山十一岁时,收到了生父的遗物——半箱破旧的中医医书。陆鉴山一直将那些医书看着玩儿,他从未想过要继承家学。成年之后,当他再次翻开泛黄的书页,细细研读下来,发现自己竟能将那些艰涩的内容与西医融会贯通。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不知不觉间,陆氏医馆在他手中变成了唐人街唯一的中西医结合的私人诊所。而他自己,亦从学术界的陆博士变成了病患口中享有令名的陆医生。

如今的陆医生,是纽约华人区数一数二的名医——就连唐人街的无冕之王“蔡先生”,亦对这位年轻的医生推崇备至。

隔着一张充当实验操作台的长桌,沈沧澜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学弟。他知道对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更为倾佩陆鉴山悬壶济世的医者之心。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草药香。一些晒干的草药放置在操作台上,长颈蒜头状的玻璃器皿中残留着100毫升左右的黑褐色液体。

应该是药材的提取液吧?

沈沧澜看着那瓶液体,脑子里冒出这种猜测。

诊所二楼有一张小床。看得出来,陆鉴山常留宿于诊所。自从离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陆鉴山将自己对科研的一腔热忱,转到了行医治病上。

沈沧澜确信自己没有找错人——即使陆鉴山已经不再是医学界万众瞩目的天才研究员,他仍然是一位优秀的Doctor。

想到这里,沈沧澜站起身,背手站在了窗边。唐人街的万家灯火,使人恍惚间回到国内。他扫了一眼远处的浓重夜色,伸手拉上了窗帘。

“鉴山,你还记得我在耶鲁大学的同学,和我一样是中国留学生的杨耀楚吗?”沈沧澜回头看向陆鉴山,漆黑的瞳孔似乎也沾染上窗外的夜色。

陆鉴山点了点头。杨月池,表字耀楚,湖南长沙人。他虽然没有见过杨月池本人,但沈沧澜在写给他的信中时常提及此人。

“我和耀楚是一起毕业,一起回国的。淞沪会战之后,我从军队调入外交部,他则去了军统局。”说到这里,沈沧澜别开目光,盯着屋子的某处虚空。

“抗战爆发后,军统为了收集关东军情报,派出大量情报人员潜入伪满。今年春天,耀楚亦被派去哈尔滨。至10月初,他与军统局彻底失去联系。军统查过他的下落,没有任何结果。耀楚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在哈尔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他在失踪前,截获的最后一条密电是由日本陆军军医学校的内藤良一发给伪满关东军总部的,转译出来是一句匪夷所思的话:YH完全苏醒,神归月重返美利坚。”

“!”

早在1939年的黄热病事件中,陆鉴山便怀疑内藤良一是一切的幕后指使。此时沈沧澜的叙述让他更加吃惊,他没料到内藤良一与日本关东军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

“果然是他吗?两年半前,内藤良一到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索要黄热病病毒,是一起绑架案的重要嫌疑人。”

沈沧澜轻点下巴,他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找上陆鉴山。

“神归月在日语中是11月的别称。而YH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让人百思不解。军统详细调查过内藤良一这个人。他是日本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的实际负责人,曾在美国逗留过一段时间。1939年3月回到日本,负责防疫相关的事务。此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东京。唯一的例外,是他每年安排两三次出差,目的地均是伪满哈尔滨。为了追踪内藤良一,军统先后又派出数名情报人员……不过,这些人和耀楚一样,最后都失踪了。”

陆鉴山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那条密电既然说到重返美利坚,说明YH原本就在美国。内藤良一是在1939年2月下旬到访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3月即返回日本。两者时间间隔太近了。

“北顾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你这次来美国的真正目的。”

沈沧澜为学弟的单刀直入感到意外。他稍稍挑了挑眉,走回实验桌边坐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

“不瞒你说,我这次是为了《租借法案》而来。5月份美国国会通过了法案适用于中国的决议,这对抗战是一个好消息。如今半个中国沦陷,日寇还在不断向内陆深入,我国急需武器、粮食,以及大量药品。”说到最后,他敲打着木桌的手指停了下来,紧握成拳。

“你要知道,目前美国对华的物资援助还不到对欧援助的十分之一,我们必须争取更多。”

陆鉴山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觉得沈沧澜给出来的理由并不是全部。

“你想让我做什么?尽管直说好了。我是一名中国人,也是一名医生。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见对方剖心至此,沈沧澜的拳头缓缓松开了,神情也轻松起来。从重庆出发时他尚有一些担心,然今日一见到学弟,所有因时空的隔离而生出的疑虑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很庆幸,陆鉴山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兄弟。

那一刻,他做出了最终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会将兄弟拉入危险的境地。

“鉴山,为兄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在洛克菲勒研究所了。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调查起来应该会比我们方便得多......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搞清楚,耀楚最后那封密电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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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4日黎明,天刚蒙蒙亮,城市路灯还没到熄灭的时间。沈沧澜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纽约广场饭店门口,一辆雪佛兰汽车像是早有准备似地停在了他的身前。两位身穿长款西装的青年站在沈沧澜左右。其中一位接过沈沧澜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另一位站在车门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沈沧澜自行拿着一个公文包,径直坐进了后车厢的左位。扶门的男人紧跟着坐了进来,恭敬地朝沈沧澜点了点头。

“沈参赞,昨晚睡得还好吧?”他看起来二十三四岁,说话带着江浙口音。

“不好。”

话音刚落,沈沧澜注意到对方果然露出了不安的神情。他朝青年挤了挤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我这人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劳碌命吧。睡在行军床上可以一夜无梦,换成豪华酒店的高级床具,反而辗转难眠了。你说亏不亏?”说完,他还摊开两手,故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这话把对方逗笑了。青年腼腆地回以一个会意的微笑,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前方。

另一位放行李的人开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朝司机简洁地说了一句:

“走。”

随着引擎发动的声音,汽车慢慢加速,朝着新泽西的方向驶去。

昨晚,沈沧澜离开陆氏医馆,独自搭乘出租车前往曼哈顿五十九街的广场饭店。领事馆为他预订了一间客房,位置绝佳,临窗可远眺一街之隔的中央公园。他办好入住手续,跟着门童进入装饰奢华的套间,还来不及脱下西装外套,客房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他将小费塞入门童手中,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当关门声轻轻响起,沈沧澜接起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是华盛顿大使馆打来的。

“是的,谢谢您的好意……”沈沧澜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扯松了脖子上的真丝拔染印花领带。他的目光穿过镶金嵌银的客厅,落到巨大的落地窗外。

深夜的中央公园犹如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大坑,黑影憧憧。倒是周围摩天大楼内的灯光,穿透厚重的黑幕,散发出点点温暖。更远处的上城区,霓虹灯仿佛白沙下流泻的微小石晶,闪烁着炫丽的色彩,炫耀着灯红酒绿的奢靡夜生活。

好一处纸醉金迷的人间乐土,美丽新世界。

刹那间,他的心被忧愤占据。挂掉电话之后,他一把扯下领带扔到了名贵的的波斯地毯上。

年轻的外交官砰地仰倒在沙发上,像是把自己也重重地扔了上去。

他的眼睛失神地盯着屋顶的水晶吊灯,直到灯光刺得他皱起眉头。他想起八年前从耶鲁毕业,胸怀班定远投笔从戎之志,毅然决然地回到祖国。

最初,他加入财政部税警总团,隶属第二支队第四团。该部军官多为西洋留学生,士兵入伍需通过文化考试,全团实行美国式军事训练,一切都很合他的胃口。抗战全面爆发后,税警总团厉兵秣马,人人都争先恐后地要去打鬼子。然而一场大战下来,这支被多方寄予厚望的精锐部队即遭重创,死伤大半。紧接着他被一纸调令调入外交部,事与愿违地做起了文职。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管是从文从武,皆是为国效力。”他记得刚进外交部时,一位老外交官对他如是说道。

外交桌上交锋,是不见血的战争,他深知其理。只是此时此刻,躺在五星级酒店里的外交官暂时卸下了肩上重担,任凭自己的思绪飘到昔日训练场上的战友和长官身边。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牺牲在淞沪会战中,剩余的经过重组改编奔赴新的战场。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喃喃吟诵着这首三岁即能背诵的稼轩词。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沈沧澜念到此处,语气滞阻,似乎再也诵不下去。

房间了安静了数秒,接着又想起了低沉徘徊的声音。

“北顾,北顾,何时才能北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