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波澜骤起(下)

他回忆着原税警总团的同袍们,在战场上与敌人血战的壮烈场景。

突然,沈沧澜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他像是切换了精神状态,整个人又变得亢奋起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国家尚有英雄在,我辈何至于新亭泣?”

他猛地站起身,迅速穿过房间,从行李箱的暗层中翻出草拟的提案。文稿上,遒劲的钢笔字体写就一行标题,《关于建立中缅印边境空中运输通道的建议》。

厚厚的稿件夹杂着一份中缅印边境地图。沈沧澜用红色墨水在上面标注出了好几条路线。他拿着草稿在书桌边坐下,按下台灯开关,橘黄色的灯光倾洒在白色的纸面上。

沈沧澜对照着地图,摘下钢笔笔帽,再一次修改起提案。

直到凌晨四点,他终于搁下笔,将稿子仔细检查一遍,这才谨慎地将文件放回行李箱中。

接着,他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当他的视线扫过表盖内侧镶嵌的照片,原本严峻的神情不由地变得柔和,眸光流露出温情。照片是一位穿着洋装的少女侧颜,高挺的鼻子和微微上翘的眼角,和沈沧澜颇为相似。

沈沧澜合上表盖,深思片刻,往酒店前台打了一个电话,请对方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后代他发一封中文电报。

“……是的,关于地址和内容,本人办理离店手续时再行告知。”

打完这个电话,他稍作休息,直到前台再次打来电话,告知两位先生已在大厅等待。

沈沧澜此次访美是非正式的外交活动,没有知会任何媒体。他原本是打算自行安排行程,低调前往华盛顿的。不想纽约领事馆早已为他预订好酒店,又特意安排了两人接应。他知道这是胡大使的好意关照,若执意推辞倒显得他不识抬举了。

领事馆的雪佛兰汽车一路向东,跨越东河驶出了曼哈顿。随着天色逐渐转亮,道路上的汽车也变得多了起来。

沈沧澜毫无困意,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凌晨修改的提案稿上。呈交正式稿件之前,他需要反复斟酌内容,务必使提案在美国人那里获得一次性通过。

中国太弱太穷了,他痛心地想到。如果没有外援,国内的战略物资储备仅能支撑三个月。去年英国关闭了外境唯一的援华物资运输通道滇缅公路,此举对抗战造成沉重打击。

如今滇缅公路虽已重新开放,而日寇始终对东南亚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一旦缅甸被日寇占领,滇缅公路将会被再次切断。为了应对这种威胁,他必须说服美国立刻着手建立空运航线。

只要有一百架C-47运输机,每个月即可向内地输送一万两千吨物资。沈沧澜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武器、粮食、工业原料、液体燃料,药品和医疗器械,这些物资的输送,犹如给危重病人输血般重要。

他的脑海中跳跃着一行行数字,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鲜血与牺牲。作为外交官,他很清楚欧美在对日问题上长期的绥靖政策。英国人终究是靠不住的,而美国还处于“中立”的立场——他们现在仍寄希望于通过谈判迫使日本妥协。

无论如何,中国需要更坚定的盟友。为此,提案一定要交到宋特使手中。还有那份绝密报告和……

他的思绪被身旁的人猝然打断。

“沈参赞,我们好像被跟踪了。”说话者不等沈沧澜反应,又朝司机说道,“唐师傅,试试后面那辆车。”

话音刚落,沈沧澜感到汽车打了一个急转弯,快速驶入一条横街。他的身体猛地朝左面倾斜,撞到了车门上。

沈沧澜扶住车窗,扭头朝后望去。果不其然,一辆黑色的别克小汽车紧跟着转弯驶来,与雪佛兰保持着六七十米的距离。

“想办法甩掉那辆车。”他沉声下令。

司机立刻加速,汽车引擎的震动让车上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车速表盘的指针不断上移,后面的汽车也随之加速。两车一前一后在街道上疾驰,危险的速度引来行人们的惊恐侧目。

沈沧澜掏出怀表,淡淡地扫了一眼。照这个情形看,即使到了纽瓦克机场恐怕也有埋伏。

他护着膝上的公文包,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不去机场,绕去中央车站。”

市中心车多人多,狭窄的街道纵横交错,路况复杂。只要到了那边,总能有办法脱身。到时他再转乘火车去华府亦无妨。

事实证明,沈沧澜的策略是正确的。

后面的别克司机大概是没料到目标会突然偏离机场路线,目睹前车调头拐进一条反方向的岔路,司机迟疑了。这一迟疑,便见前车的尾灯闪了一下,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他妈的,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后座上,咒骂声顿起。

别克司机不敢懈怠,马上跟了上去。当他拐过街角,目标车辆已经甩了他足足百余米远了。

他正要提速,一辆公交巴士迎面驶来。情急之下,他急打方向盘。轮胎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几乎是擦着巴士车厢勉强避开。

就在司机惊魂未定之时,后视镜中又有一辆车疾驰而来。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哪个疯子不要命了!

那是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汽车,速度简直就像是出膛的子弹,以一种令人胆寒的方式直直朝着前方冲去。

两三秒之后,前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别克司机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就在刚才,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惨烈的车祸。那辆奔驰与雪佛兰撞在了一起,顷刻间碎片满天飞。

街道上,警哨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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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陆鉴山正在为一位病人看诊。病人是昨天下午来过一趟的陈先生。昨晚老人服了汤药之后,开始出现高热症状。陈先生原以为自己是受寒感冒,吃了一点退烧药。到了天亮时分,高热不仅没有退去,陈先生反而感到胸口疼痛,不停咳嗽。即便如此,老人仍以为自己是感冒。直到他发现咳出的痰里有鲜红的血迹,这才慌乱起来。一大早,陆氏医馆尚未开门,陈先生的邻居便带着他赶到了诊所。

陆鉴山经过一番望闻问切,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陆医生,我是不是得了急性肺炎啊?”陈先生紧张地问道。他的一个侄女就是得了急性肺炎去世的。

“放轻松,没事的。我先给你抽血做检查,等结果出来再对症下药。”医生温言安慰着病人,又转头对病人的邻居说道:

“权叔,你也留在这里一下吧。我看陈先生还需要照应。”

吩咐好一切,医生起身去取抽血工具。他走出诊室,庆幸时间还早,诊所外没有其他病人。

“庭生,今天延缓开业。”他小声朝助手吩咐了一句。

如果他的怀疑没错的话......

陆鉴山微蹙眉头,担心地注视着诊室内的两人。

十几分钟之后,陆鉴山坐在二楼的实验室里,从显微镜的镜头中抬起了头。医生幽深的眸子中,涌动着微波。

患者血样内,检测出了变异型的鼠疫杆菌!

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陈先生所患,是世界上最凶险的烈性传染病之一——肺型鼠疫。这种疾病曾在欧洲造成了近三千万人死亡。在民间,它的另一个名字更广为人知,黑死病。在中世纪,黑死病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恶魔般的存在。

陆鉴山拿起桌边的电话,向卫生署报告疫情。打完电话,他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分。他站起身,目光飞快地掠过摆满了瓶瓶罐罐的的木架。随后,他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玻璃瓶,内有白色粉末结晶。

“医生!医生!”急促的呼声从楼下传来。

陆鉴山扫了一眼瓶子上的标签,并未回头。

“怎么了?”他知道庭生少年老成,若不是出了大事他是不会这样紧张的。

叶庭生急匆匆地跑上了二楼。他站在楼梯口稍微喘了几口,这才凝神说道:

“又有两名病人过来。我跟他们说今天延缓开业,但病人家属很激动,说是昨晚喝了医生的汤药才开始发高烧,咳嗽吐血。”

“!”陆鉴山猛地转头看向助手,脸上爬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陆鉴山心一沉,早年芝加哥医学院的霍夫曼事件带给他的寒意再一次侵袭了他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