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唐人街医生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撸君)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59年12月22日,正好是冬至。

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白色的大地上,黑色的铁轨在脚下延伸。轨道尽头,两根水泥色的烟囱犹如巨炮般指向阴霾的天空。

烟囱下,是近二十米高的断壁,壁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恶魔靠墙而立,身上披着厚厚一层积雪,仿佛穿着一件无垢的白衣。他站在残砖碎石的废墟上,居高临下地向我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那是一个不含杂质的干净笑容,带着少年般的天真纯粹,于漫天飞絮中使人错觉时光倒流,恍惚回到二十年前。

无以言表的恐惧在一刹那缚住了我蹒跚于雪中的双脚,在我意识到时,口袋中那把M1911半自动手枪已经对准了恶魔的额头。

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凝视着那对深渊般的眼睛,犹如凝视着这个世界至暗至恶的存在。

二十年了,我追踪眼前的恶魔,已经有二十年了……今天,在这片罪恶与新生的大地上,我必须了结一切。

必须……杀了他!

我没有察觉自己举枪的右手在寒风中颤抖。

枪口下的恶魔弯起眉眼,不知是在嘲讽着我,还是嘲讽着这个世界。他抬起手臂,直直地指向铁道对面的废墟。因为这个动作,他身上的积雪纷纷抖落,露出抗美援朝时期的50式军大衣。

“比起狭小的日本,还是大陆的雪景更有一种世界尽头的感觉。无论看多少次,仍旧觉得震撼。您是否也有同感呢,Dr.陆?”恶魔说着流畅的中文,仿佛吟诵唐诗般的喃喃细语随着风雪飘进我的耳朵。

我回头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铁丝网围起一大片区域,冷黑色的铁丝上积雪成线,将视野分割成纵向的几大块。一块大写着“禁止入内”的木板挂在铁网上。远处,哈尔滨郊外的大雪将一切覆盖,平原广阔而苍茫,成排的杨树与榆树笔直地竖立在地平线的尽头……

——节选自1983年初版《陆鉴山博士回忆录》

(出版编辑注:回忆录原稿由沈纫兰博士1982年冬整理于纽约寓所)

上篇潘多拉的盒子

序章唐人街医生

1941年11月23日,纽约唐人街一间不起眼的私人诊所里人满为患。候诊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眼望过去基本上都是华人。他们似乎彼此熟悉,有些人亲密地交谈着,也有人一言不发坐着发呆。时不时有小孩的哭声或咳嗽声响起,护士小姐穿梭其间,周到地为急诊病人优先排号。

隔壁的房间是输液室,共有五张病床。床边的铁架子上倒挂着玻璃瓶,药水在透明的胶管中一滴滴下坠,顺着针管进入患者的静脉,犹如一名名士兵奋不顾身地奔赴战场,与敌人展开激烈厮杀。

也许是为了舒缓病人的情绪,输液室的木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黑色的唱片缓缓转动着,流淌的旋律并不是常见的西洋乐,而是唐人街广受欢迎的粤曲。

“……我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阴受雾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

小姐,点解妳忽然又泪随声下架?”

男女唱白之声悠悠扬扬地从输液室传出,音量恰到好处,有心之人欣然入戏,无心之人亦不觉得嘈杂。

诊疗室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位二十余岁,长相斯文的年轻医生走了出来。他穿着医师白褂,听诊器的耳挂随意套在脖子上,圆形的听诊头揣入右侧的大口袋中。

“您慢点。”他躬身扶着一位走路不稳的老人,一边走着一边向十六岁的助手叶庭生说道,“先给陈先生做皮试,没有问题的话注射青霉素(作者注)。”

趁助手去注射室准备的空档,医生埋头对患者细细嘱咐:

“我再开一副桂枝汤,您一个人居住煎药不便,到时我让庭生把药煎好了给您送过去。药钱您也别急,等您收到儿子汇款再付也不迟。”

“哎,麻烦陆医生了。”老人连声道谢。

陆鉴山目送患者被助手扶入注射室,这才回身接待下一个病患。

一位妇女抱着一岁多的幼儿进来,一见陆鉴山即面露喜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桌边说道:

“陆医生,小子昨天喝了你的药,高热已退,呕吐也止住了!今早小子终于拉了成型的软便,又咿咿呀呀地闹着要吃的,他奶奶听见都高兴坏了。老人家怕这病有个反复,催我带小子来再给您看看。”

邹家的幼子今天是第五次求诊了。初诊是五天前的凌晨两点,家属提前打了陆鉴山家中的电话。等家属和病人驱车赶到时,陆鉴山已经在诊所中准备就绪了。

病儿来时情况很是危急,呕吐腹泻不止,其他医师恐是霍乱不敢接诊。陆鉴山接到电话后,不仅一口答应,还吩咐家属立即带着婴儿的粪便过来检查。

陆氏医馆与唐人街的别处诊所不同。这间小诊所带一个阁楼,底层是看病的,阁楼则布置得像一间实验室,里面摆满了化学试剂、玻璃器皿,甚至还有一台少见的双筒显微镜。

陆鉴山接到病患,赶紧将患儿粪便拿到阁楼化验一番,排除了霍乱的可能。

即便如此,急性肠胃炎对幼儿来说,仍是十分凶险的疾病。医生在用药方面更需谨慎。考虑到幼儿的承受能力,陆鉴山没有给病儿注射西药,初诊仅开了止吐的中药。

那孩子此后每日到诊所就诊,陆鉴山根据情况开出不同的药方。四诊结束,患儿终于脱险,不仅恢复了正常饮食,甚至能起身嬉戏玩闹。

“太婆说得没错,宝宝病初愈,做父母的还得多加小心。我再给宝宝开一些养胃的药,另外仍需慎食。”陆鉴山检查了幼儿舌苔,见舌光略绛,自己也欣慰地展颜笑道。

那邹宝宝也不认生,大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医生,见他提笔写字,还以为是逗自己玩儿,咧嘴咯咯笑了起来。

“太子参三钱、干姜五分、钗斛三钱……”

陆鉴山正专心写着方子,一场意外打断了他的动作。诊疗室外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轰然爆出一连串尖叫。

“别动!都别动!我找这里的医生!”伴随着众人惊恐的呼声,一个狂暴的男人声音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邹家媳妇条件反射的将幼儿护在怀里,抬头惊恐地看着医生。

“外面……怎么了?”

“你和宝宝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陆鉴山微微皱眉,嗓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他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到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个布娃娃——那是一个被他治好的小女孩送给他的回礼。

他将娃娃递给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道:

“一岁多的男宝宝,玩布娃娃应该没关系吧?”

那位母亲大概是被医生困惑的神情逗笑了,噗呲一声,紧张的情绪一扫而散。她感激地接过医生手里的布娃娃。

“医生,多加小心。”

“放心,不会有事的。”手无寸铁的医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他朝母子俩笑了笑,开门走了出去。

======================================================================

陆鉴山刚踏出诊疗室,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他身上,紧接着又转移到另一个方向。陆鉴山感受到那些目光中隐含的担忧与恐惧,他凝视着诊所入口的闯入者。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手持枪,一手搀扶着一个低垂着头、左腿大量出血的伤者。

一位离陆鉴山最近的病人朝医生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

“广东帮的。”

陆鉴山立刻明白过来。聚集在曼哈顿下城的华人,大部分来自广东或香港。唐人街的黑帮自然而然地分为广东帮和香港帮两大势力。两个帮派为了争夺地盘,大打出手的情况时有发生。尤其是近几年,随着日寇侵占的中国领土越来越多,从大陆偷渡过来的难民与日俱增,黑帮从中牟利,生意越做越大。在此情形下,帮派间的斗争变得更加频繁和激烈。

毫无疑问,闯进诊所的两人很可能是卷进了帮派间的暴力事件。陆鉴山盯着半昏迷的伤者。即使是远远观察,他也看得出那人本应该送去设备齐全的大医院。

“你是医生?”此时,持枪少年嗫嚅着开口。他的神情高度紧张,慌慌张张地将枪口对准陆鉴山。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不像是一位持枪威胁的暴徒,反倒像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

在看到陆鉴山点头之后,少年突然拔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命令道:

“救人!要是我哥死了,你也别想活!”

话音刚落,他诧异地目睹医生面不改色地疾步朝他走来。

“喂!不要过来!我开枪了!”他摇晃着手枪,脸色惨败。

陆鉴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停下脚步。

“你要我救人,我不过来怎么检查伤情?”这么说着,他已经在伤者跟前蹲了下来,埋头仔细检查对方的伤口。他知道对方没有伤到大动脉,要不然他不会现在还活着。

伤者三十多岁,唇上蓄着一字胡。左腿的膝盖以上约四寸处被子弹击中,血液浸透了布料,顺着裤管向下蔓延。患者由于大量失血,意识模糊,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不要伤害其他病人,我会救他的。”

少年闻言刚松一口气,紧接着又听到医生严峻的声音。

“失血太多,得马上做紧急处理。”

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下一秒医生已站起身与他对视。医生的面孔凝重而冷静,黑色的瞳孔有着不由分说的决意。他看起来分明是戏台上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开口却是强硬的命令式语气:

“帮我把人扶到注射室里。”

也许是慑于医生在一瞬间散发的威压,也许是救人心切,少年竟乖乖将枪收入枪托,扶着伤者朝医生指定的方向挪动。

趁着少年转身,陆鉴山歪头看向护士,无声地做着口型:照顾其他病人。

他刚才观察了一下,大门敞开的注射室里只有庭生在,做皮试的陈先生好像已经离开了。

“庭生,准备器械。先剪开裤子,注射一剂吗啡,抖上磺胺粉,之后交给我。”陆鉴山有条不紊地做出指示。

只要将伤者引入注射室,一可以专心施救,二可以稳住少年,三能给外面的病人创造脱险的机会。

陆鉴山的打算不可谓不妥当。然而今天似乎是一个意外频发的日子。伤者刚进入注射室,诊所外再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把人交出来!”三名杀气腾腾的男人猛地冲了进来。

诊所内惊魂未定的病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倒抽一口凉气。闯进来的三人各自拿着一把枪,为首一人是外号秦威水的黑帮头目。唐人街的居民大多认得此人,他是香港帮的骨干,每月都会到商铺收取保护费。

“打搅了,陆医生。”秦威水斜着眼睛将整个诊所扫视一圈,首先开口了,“你救过我们大佬的命,我们不想给你添麻烦。那两个新来的不懂规矩,你看,直接就跑到你诊所闹事了。你把人交给我们,我们立马就走。”

陆鉴山听到身旁的少年呼吸急促起来。他伸出手,制止了对方想要拔枪的动作。

“想救人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庭生,照我刚才说的做准备。”

说完,他将注射室的木门从外带上,自己转身面对秦威水。

“只要走进这间诊所,就是我的病人。”医生挡在注射室门口,平静而缓慢地说道。

“这么说,陆医生是不打算交人了?”秦威水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

陆鉴山没有说话。他注意到秦威水左右两人蠢蠢欲动。这些人在唐人街横行霸道,唯独对医生有所顾忌,平时不会到诊所闹事。这次他们既然来了,必定是要把人带走的。

他的眼角余光扫向诊所内不知所措的病人们。

“人可以带走,但要在我处理好伤口之后。”

“嗤——”秦威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出了声,他摇晃着脑袋,“陆医生,你大概还不知道那两人做了什么。他们被广东帮那群人当枪使,竟然想当街暗杀我们大佬当投名状。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要是不立刻把人带回去,今晚吃枪子儿的就是我们几个了。医生宅心仁厚,也不想多出几条人命吧?”

“我说过了,进了这个诊所就是我的病人。让我先救人,之后人交给你们,我亲自去向蔡先生解释。”

秦威水听到医生搬出了大佬的名讳,眼神暗了暗,陷入沉默。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外面又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位西装革履、戴着圆框眼镜的东方绅士,提着一个藤编行李箱,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他闲庭信步地走进来,猝然撞见诊所内三个持枪的暴徒,自然也像其他人一样愣住了。有别于普通人的是,来人在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常态。他旁若无人地穿过诊疗室,无视了秦威水等三人,径直来到医生跟前,露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热情笑容。

“鉴山,阔别多年,你还记得我吧?”

“北顾兄,整个史岱文森高中只有你我两个中国人,怎么可能忘记你?”陆鉴山又惊又喜。打从对方一出现,陆鉴山一眼就认出来人是他的高中学长,沈沧澜。

沈沧澜生于苏州的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极爱稼轩词,认为《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为稼轩词中最高,故为长子沧澜取字北固。

沈沧澜十三岁被父亲送到美国留学,与陆鉴山认识时是史岱文森高中十二年级的学生。1931年东北三省沦陷的消息传到美国,沈沧澜正在耶鲁大学政治系就读,激愤之下将自己的字改为北顾,立志救国。他原本是要在美国完成博士学业,却在拿到学士学位之后就提前回国了。

陆鉴山注视着这位八年未见的故人,并未觉得有任何的疏离感。此时此刻,他甚至因为对方的出现而松了一口气。

“喂!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最好给老子识相点,不要碍着我们的事!”因为被无视而愈发恼怒的秦威水,终于凶相毕露。

“抱歉,我赶时间。有事找他。”陆鉴山指了指沈沧澜。他侧头给了故友一个信任的眼神,接着扭动门把,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秦威水像是突然惊醒似的,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暴怒。

“妈的,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老子现在就要带人走!”他朝手下晃了晃枪杆,做势就要硬闯。

“等一等。”沈沧澜占据了医生刚才的位置,挡在了注射室门口,“你的话我原句奉还,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今天这个门我是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秦威水冷笑一声,举枪对准沈沧澜。

“再不让开,老子先崩了你!”

出人意料地,沈沧澜推了推眼镜,颇有风度地勾起了唇角。

“崩了我是一件小事。个人性命不足挂齿,只怕给宋特使特意安排的欢迎宴带来不愉快的小影响。”

出于一种本能,秦威水没有立刻开枪。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干涩。

“宋特使?”

“怎么?没听过吗?”沈沧澜故意停顿了两秒,“蒋委员长驻美全权代表,宋子文宋特使的大名,我想你们的蔡先生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三人浑身一僵,互相看了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沧澜直到这时才摘下羊毛礼帽,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中华民国外交部的小职员而已。这位小职员原打算在飞往华盛顿之前,拜访纽约的旧友,不想遇到一个小意外。如果明天他没有出现在宋特使的欢迎宴上,胡大使恐怕会劳烦纽约警局帮个小忙。说实话,小职员并不想给唐人街的各位添麻烦……”

秦威水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小职员?分明是官老爷!

中国人最怕一个官字。即使是在美国生了根的华人黑帮,也极力避免和官方有什么过节。此刻,秦威水内心已经开始在打退堂鼓了。另一方面,他的耳边又叫嚣着一个声音:谁他妈知道这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朝左边的部下努了努嘴,竭力保持镇定。

“去,搜搜他行李箱。对了,把枪收起来。”

下属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畏畏缩缩地走到沈沧澜跟前,动手前竟然先鞠躬说了声抱歉。

沈沧澜大大方方地将行李箱放下,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检查,秦威水立刻心凉了大半。藤编箱里,整齐地叠着一套高级定制燕尾服。礼服的左襟处,别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八角芒星勋章。一枚勋章中心为红色圆框,内有蓝天、白云、旌麾图案。另一枚的中心图案则为蓝底白色五角星。

秦威水没念过书,胸无点墨,根本认不出勋章来历,但他清楚那绝不是普通人能佩戴的东西。

“先生……不,阁下……”秦威水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补救什么似地慌乱说道,“我为刚才的冒犯……”

不等他说完,沈沧澜打断了他。

“回去转告你们的蔡先生,中国人何必为难中国人,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那两个人。如果不是外寇入侵,战火连天,他们又怎么会远离故土,千里迢迢逃到异国讨生活?”说到最后,沈沧澜目光沉沉,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愤怒与隐痛。

“是是是!”秦威水点头如捣蒜,赶紧带着两名部下退出了诊所。

候诊室内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各位,安静。”沈沧澜朝众人做了一个手势。此刻他恢复了外交官处变不惊的模样,抬起右臂指向身后。

众人会意,默默坐回原位上等候。

诊疗室的门悄悄开了,邹家媳妇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出来。男孩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洋娃娃,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候诊的人们。

输液室里,留声机上的唱片仍在悠悠转动着。戏中人不知戏外发生了何事,照旧咿咿呀呀唱着自己的故事。

“丽娘,点解你面上少欢容,盈眸有泪影……莫非……

姑姑,夫郎是好夫郎,茶饭是好茶饭,本来无须哀感,日前有淮阳归客,言及李全作乱,我爹娘正在淮阳之中,思亲念切不禁涕泪常凝……”

沈沧澜凝神倾听,眼前浮现的却不是花前月下、游园惊梦,而是炮火纷飞、疮痍遍地的旧山河。

======================================================================

华灯初上,街道上不知哪家正在炒菜,锅铲滑过铁锅的声音噌噌作响,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临街的陆氏医馆挂着“CLOSED”的牌子,一楼的窗户黑漆漆的。阁楼的白炽灯像往日那般,在诊所关门后按时点亮了。

屋子内,桌上的烧杯洗得干干净净,口沿在灯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圈。价格不菲的显微镜在桌面投下斜伸的影子。

看诊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医生,脸上有着淡淡的疲惫。他坐在椅上,抬起眼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有时间来仔细端详眼前的旧友。

沈沧澜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加稳重成熟,也更加衬得上风度翩翩四个字。而和记忆中不同的是,这位刚到而立之年的外交官,鬓边已经有了点点华发。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撸君)

陆鉴山不忍细看,移开了视线。他很清楚,这位突然回到美国的学长,绝不是他本人宣称的顺便拜访才来到这里。

沈沧澜用小刀划开行李箱底部的藤条——下面竟然还有一个隐藏的隔层。他慢慢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医生。

“看看。”沈沧澜没有做任何解释,简短的两个字承载了太多太多东西,以至于说出口之后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重感。

陆鉴山不明所以地接过了照片。

拍摄者似乎是站在远处拍摄了这张照片,画面上全是远景。地点似乎是城市的闹市区,镜头正对的是一座临街的俄式三层洋楼,相当气派。洋楼的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位穿着日本军装的男人站在打开的车门边,眼睛注视着车内,似乎下一秒就要弯腰坐进去。

陆鉴山的目光停留在男人的面孔上。画面不是很清楚,勉强能看出人物轮廓。

那人戴着眼镜,三十多岁的年纪,脸部宽平。

陆鉴山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他将照片移至灯下凝神细看。

过了一会儿,陆鉴山抬头看向友人。灯光斜打在医生脸上,使他的面孔一分为二。一半是温暖的光明,一半是晦涩的黑暗。

“......我觉得我认识他,”医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内藤良一,日本陆军军医学校的教官。”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沈沧澜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照片的拍摄地是哪儿?”陆鉴山将照片递还给沈沧澜。

外交官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仿佛从喉咙深处吐出带血的字。

“中国哈尔滨市中心,日本领事馆。”

陆鉴山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与照片上的日本军医教官内藤良一仅仅见过一面,那还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他清晰地记得那是1939年的2月23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

注:当时青霉素并未实现量产。文中的陆鉴山凭借自己高水平的医学技术,能够在诊所实验室中制作少量的青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