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克菲勒研究所的来访者(上)
1939年初春,清晨的阳光洒在纽约五十九街大桥上,宏伟的钢筋悬臂桥梁反射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桥下,东河静静流淌,宽阔的河面金波浮动。
离此不远的约克大道上,一辆黑色的通用汽车顺着车流缓慢行驶着。在快要接近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时,汽车转了一个弯,驶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二十世纪初,美国石油大王约翰·洛克菲勒斥以巨资,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建立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私人医学研究所。
洛克菲勒研究所虽说只有短短三十八年的历史,但自创建以来,在生物医学上的研究成果已经超越了很多百年名校,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综合医学研究机构之一。
令许多初次到访者诧异的是,这所有着雄厚资金和先进设备的研究所,正门出乎意外的朴素低调,红砖的门阙没有任何修饰。
黑色汽车穿过大门,沿着狭窄的道路笔直向前,很快在一栋名为创始人大楼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司机走下车,绕到后座车厢,毕恭毕敬地将车门打开。随后下来的是一名身穿高级西装,头戴黑色宽檐礼帽,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中年男人。他面部宽平,黑眼睛黄皮肤,一看便知是亚裔人士。男人抬头扫了一眼高大的建筑,神色严肃地跨上了台阶。
楼内,三个信箱柜靠墙摆放在大厅右侧。陆鉴山打开自己的信箱,取出当天的报纸和一叠信件。
刚到二十四岁的陆鉴山,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最年轻的正式研究员,也是唯一的华裔。
两年前,陆鉴山在《美国科学院院报》上发表论文,论述过滤性病毒并非一种纯蛋白质病原体,而是含有核酸成分的生命体。此观点引起学界极大关注,陆鉴山亦凭借该篇论文提前拿到了芝加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
陆鉴山毕业前夕,洛克菲勒研究所的微生物与免疫学权威菲利普教授向他发来邀请,陆鉴山由此进入这所世界一流的医学研究所。不到一年,陆鉴山主持的实验室项目取得重大突破。毫不夸张地说,陆鉴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医学天才,一颗备受医界瞩目的明星。
像往常那样,陆鉴山站在柜前,快速筛选着信件。连续几张学术演讲邀请函之后,一张没有寄信人署名和地址的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白色信封正面,极其潦草地写着“Dr.Lu”的钢笔字体。
信封没有贴邮票,大概是什么人直接投入他的信箱里的。
陆鉴山将匿名信留在手中,又将其余大部分信件放回信箱。他刚锁好信箱直起身,脑后冷不防传来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
“请问,国际卫生研究室是在几楼?”
陆鉴山回头,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亦是一位亚裔。那人年龄大概三十多岁,文质彬彬,一身笔挺的西装,看样子似乎受过良好的教育。
另一边,中年男人在看清楚陆鉴山的面貌之后,同样露出了小小的惊喜神情。他试探地用英语再次问道:“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陆鉴山轻轻摇了摇头,立刻做出了回答。
中年男子眼中的惊喜瞬间熄灭了。他微微皱眉,用怀疑而轻蔑的眼光打量着眼前儒雅的青年学者。
陆鉴山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他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右侧的走道。
“国际卫生研究室在七楼,你可以乘那边的电梯上去。”
来人冷淡地哦了一声,没有道谢,转身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陆鉴山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并不想去猜测对方的身份,然而他无法抑制内心升起的复杂情绪。
那人应该是一位日本人。
陆鉴山埋头看向手中的《纽约时报》。国际版面除了大篇幅报道欧洲的紧张局势之外,还有一篇简讯报道远东战况。短短几行字轻描淡写地描述日中军队正在往中国城市南昌方向聚集,双方恐将展开又一次大会战。
慢慢将报纸卷起来,陆鉴山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日本人正在侵略着他的祖国——尽管那片辽阔遥远的大陆他从未踏足过。
陆鉴山祖籍苏州,出身于中医世家,曾祖父陆九芝是清代名医,祖父陆东墨亦是为慈禧太后看过病的御医。辛亥革命之后,陆东墨有感于时世,将唯一的儿子送到美国学习西洋医术。陆鉴山就是在其父旅居美国的第三年出生的。
长长呼出一口气之后,陆鉴山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每天早晨他会放弃乘坐电梯,步行上楼。
到达五楼的办公室之后,陆鉴山快速浏览完报纸,接着处理了几份文件。按照习惯,八点五十分他会前往史密斯大楼的实验室展开一天的工作。
他坐在扶手椅里,抬头望了一眼挂钟,现在是八点四十三分。陆鉴山将匿名信置于桌上,从抽屉中拿出一把欧式镀银拆信刀。修长的手指执刀在信封口一划,立刻划开一道平整光滑的切口。他将信纸展开,眼睛蓦地睁大了。
信纸上,打字机打出的英文字体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开头第一个单词是一个加大加粗的“Murderer”,后面紧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凶手!)
陆鉴山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目光迅速扫过信纸。
“五年前,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的那起凶案,我知道凶手就是你。是你杀死了同系生,汉斯·冯·霍夫曼。像你这样的谋杀犯,不配搞医学研究。菲利普教授受了你这个恶魔的欺骗,我会向菲利普教授和伽塞尔博士揭发你的罪行。”
读完整封信,陆鉴山的脸上再也读不出任何情绪。最初一瞬间的惊讶犹如水过无痕。他将信件原样放回抽屉,起身拿起衣架上的白衣,不慌不忙地穿在身上。整洁的白衣与他颀长的身形相配,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不迫的学者风范。
陆鉴山步出办公室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八点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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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卫生研究室的鲍威尔医生刚给自己泡好一杯咖啡,还没来得及喝第一口,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并没有关门,抬起头来便看见门边站着一位黑头发的中年男人。来人戴着一副圆形金框眼镜,系一条价格不菲的斜条纹领带,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右手摘下礼帽按在胸前,微微向他鞠了一躬。
体面的着装,典型的亚洲面孔,日本人?
鲍威尔医生立即在脑中下了这样的判断。
“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来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这才说道:
“我叫做内藤良一,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的医学博士,也是日本陆军军医学校的副教授。这两年,我一直在欧洲和北美开展跨国研究。今日到贵所,是有事相求。我可以进来谈吗?”
鲍威尔医生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2月23日。他记得今天没有来访预约。然而,内藤博士的彬彬有礼还是让鲍威尔医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请进来吧,内藤博士。你要一杯咖啡吗?”鲍威尔医生指了指一侧的沙发椅。
内藤摇头婉拒了。他没有像一般日本人那样,进门后进行一番客套的寒暄。当他一落座,立刻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我是受东京帝国大学传染病研究所所长宫川米次博士的委托到此,希望贵所能提供黄热病的病毒毒株,以供我国开展疫苗研究。”内藤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公文包,将两份文件递了上去。
“一份是宫川米次博士写给贵所的函件,一份是日本驻华盛顿大使馆就此事开具的介绍函。”
鲍威尔医生接过细看,发现日本驻华盛顿大使馆出具的文书并非政府官员签发,而是由一名驻华盛顿大使馆的武官单独署名。
困惑的鲍威尔医生合上文件。先不论文件是否正规,单单是来访者所提要求,动机已十分可疑。
“黄热病是流行于非洲和南美洲的热带传染性疾病,贵国不是该病疫区,实在没有开展此项研究的必要。”
“我国有不少侨民居住在巴西。为了日本侨民的健康和安全,我国认为,有必要展开相关研究。”内藤笑了笑,谦逊而坚定地说道。
不知为何,尽管内藤表现得礼数周到,鲍威尔医生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里隐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傲慢。
“你们想要哪一种黄热病病毒?”
“纯的马醉木毒株。”内藤不假思索地回答。
鲍威尔医生闻言,心中警铃大作。马醉木毒株可以说是黄热病病毒中,毒性最为猛烈的一种,稍有不慎即可引起感染者死亡。
医生将两份文件递还给内藤,断然拒绝道:
“根据国际联盟卫生组织远东事务所的规定,无论何种原因,禁止将黄热病病毒带入亚洲地区。很抱歉,我们无法答应贵国的要求。”
内藤点头道了一声谢,若无其事地将文件装回公文包,扣上盖子。做完这一切,他仰起头看向鲍威尔医生。
“我可以拜见所长伽塞尔博士吗?如果能得到伽塞尔博士的亲口回复,我也好回去交差了。”
鲍威尔医生迟疑了片刻,他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九点过四分。据他所知,伽塞尔博士和菲利普教授十一点半将飞往华盛顿参加一个重要的医学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