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鉴山没有料到，时隔四年，他竟然在日本与沈纫兰意外重逢。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对方是真实存在的。

“纫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听淡如兄说，1943年之后你在美国失踪了。”当理性重新回到医学天才的大脑里，他道出了他的疑问，温柔的目光始终落在纫兰身上。

此时他已经松开了怀抱，而右手仍握着纫兰的手腕，力度很轻却是牢牢地箍着，似乎害怕佳人在这一片废墟中随风而逝。

沈纫兰的目光同样片刻没有离开医生的面孔。她的嘴角噙着笑意，伸出右手贴在医生没有刮干净胡茬的脸颊上。

“鉴山，你一向很注重仪容的。忙得连胡子都没有刮，你一定是在广岛临时医院里不知疲倦地治疗伤患吧？”

陆鉴山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咧嘴浅笑。就像他们的初次见面那样，沈纫兰总是能准确地道出他的情况。

他也伸手握住纫兰贴在脸颊上的柔软温暖。

“你还没说你这几年的经历呢？”

沈纫兰翻了一个白眼，那俏皮中含着少许嗔怪的神情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

“陆博士，我要提醒一下，你比我还早失踪一年。为了找到你，我几乎把纽约城走遍了......那个时候，住在疗养院里的大哥都快被我烦死了......”说到最后，沈纫兰的声线有些不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鉴山，大哥他......”她的眼圈红了。

“嗯，我已经听说了。”不等沈纫兰说完，陆鉴山用低沉温和的嗓音回应道。他握紧了纫兰的手，眼神中包含着敬意、珍惜与理解。

“男儿到死心如铁。北顾兄的一生，没有辜负他的名字。”

“大哥要是听到你这句评价，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沈纫兰垂下眼眸，吸了吸鼻子。

当她再度抬起眼眸，乌黑的眼珠清澈如洗。

“鉴山，你曾经对我说过，医学或物理学上取得的任何一项成果，天然地具备彻底改变人类世界的可能。对此，你时刻抱持着敬畏之心。”说到这里，她转头仰视蓝天下裸露的钢筋。它们就像是解剖尸体时暴露的血管，血液已经不再流动，但是仍旧触目惊心。

“那个时候，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普平实验室研究铀原子核分裂的产物。1943年，我意外收到了奥本海默博士的邀请，询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一个高度保密的武器研究项目。他在信中提到，是费米教授向他推荐了我。收到邀请函的第二天，我便前往陆军部报道了。”

沈纫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陆鉴山心中一紧，生出钝钝的疼痛，因为他从未在纫兰神采奕奕的眼睛中看到那样浓重的悲伤。

“我所参与的那个研究项目，叫做曼哈顿计划。”她的语气有着微微的凝滞，“鉴山，你眼前所看到这片庞大的荒芜与废墟，就是三年来我和无数同僚废寝忘食所获得的成果。”

在实验室中上千上万次的计算、模拟与试验，她那精密的大脑可以准确地描述出原子弹爆炸后所产生的各种情况。但是所有的计算与推测，都不及踏上广岛的土地，亲眼验证自己的推测时那种巨大震撼的百分之一。

“鉴山，如你所见，我们成功了。然而爱因斯坦博士获知我们成功的消息时，充满绝望地说我们错了。他很后悔当初给罗斯福总统写了那封信......就连曼哈顿计划的主持人奥本海默博士，也表示当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的那一刻开始，他成了世人眼中的死神。”

她听到身侧轻微的踏在碎石砖块上的脚步声，随后她听到对方波澜不惊的平静嗓音。

“那么你呢？你认为，自己错了吗？”

不知为何，听到那句不带感情色彩的询问，沈纫兰松了一口气。如果对方的声音里带着好恶，她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当我加入曼哈顿计划，我深信自己的工作也是在帮助我苦难的祖国。我们提前结束了战争。如果没有这两颗原子弹，日本会继续号召他们的人民一亿玉碎，流尽最后一滴血保卫他们伟大的帝国。毫无疑问，广岛和长崎十几万人的性命，换取了盟国和日本本土成百上千万人的性命。所以，至始至终，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现在是，将来也是。”

女物理学家斩钉截铁的语气，就好像这世界上最坚硬璀璨的钻石，掉落在辐射风暴肆虐过的市中心三角洲。

“不过，我仍然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尤其是当我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我深切地意识到，这是整个人类的悲剧。”她转过头，晶莹的眸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很抱歉，鉴山。我拼尽全力的结果，增加了你的负担。你是一名真正的医生，这一切对你来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再度移开了视线。

这时，她感到一个坚实的力量再度将她拥入一个宽阔的胸怀。接着，她听到头顶令人安心的温和嗓音。

“你不必对任何人感到抱歉，纫兰。你做了你能够做到的最好的选择。你和你的同僚们，牺牲了无数东西换来了和平。科学家并不是带来战争的罪魁祸首。我们孜孜不倦地追寻着自然与宇宙间的真理，同时也不断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必须坚守的道德底线和社会伦理。菲利普教授过世之前，给了我最后的忠告。他告诉我，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是很难登上科学顶峰的，而在执着于攀登的过程中，亦不要忘记了人世间的美味。也许在那个时候，教授已经意识到，全世界的科学工作者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也许他们掌握着知识带来的强大力量，也许他们左右着人类历史的前进方向。然而，他们也是普通人，他们有血有肉，有悲有喜。他们并不是神灵，所以他们也会犯错，也会迷茫。

“罪恶的不是科学。的确，我们打造了锋利的宝剑，但是用这把剑来造福人类还是危害人类，完全取决于执剑人本身。”

四年来，困在实验室中的医生无数次地拷问自己，直面灵魂深处的黑暗。他从不否认人性之恶，亦从不否认人性之善。他坚信，人有能力将与生俱来的恶关在道德的牢笼中。一旦他们放任那种恶，那么他们便不再被称之为“人”——恶魔，由此诞生。

自8月6日以来，沈纫兰心中涌动的黑色暗流就这样在医生的声音中一点点平息下来。她蓦地想起在那个初遇的冬季，戴着平光眼镜的医生抬头仰望纽约的夜空，英俊的侧颜带着宗教般的神圣。

沈纫兰终于笑了起来。酸涩又甜蜜的情感充盈在胸口。

“人们都说医护人员是白衣天使。陆医生......”她再次改了称呼，手臂轻轻勾着医生的脖子，踮起脚尖亲吻他，“你就是我的大天使拉斐尔。”

当她离开医生的唇，洋溢着暖暖笑意的目光掠过医生的脸颊，果然见他满面通红，像是突然开始发烧。

这位大胆的物理学家立刻起了调笑的心思，微微弯了眉眼。

“医生的脸让我想起了纽约的Big Apple（纽约被称为大苹果之城）。咱们回东京之后，说不定我可以使用调查团的厨房做一点苹果派。你还记得吗，之前我从杰西卡那里学到了制作甜点的秘诀。”

“当然。关于沈小姐的任何事情我都记得。”陆鉴山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沈纫兰抬臂看了眼时间，她挽着医生的胳膊离开。

“好了，接下来陆博士可以慢慢给我讲一讲，你这几年的失踪经历以及你到广岛来的目的。不要告诉我，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治疗辐射病。”

因为战争而分离的两个人，又因为和平的到来而再次重逢。尽管这样的重逢如此惨烈，他们依旧没有失去爱和希望。

残破的圆顶建筑静静地矗立于元安川畔，目送着两位世界顶级的科学家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脚步坚定地穿过原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