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科学、战争与和平(上)

广岛临时医院里,收容着大批原爆幸存者。这里原本是银行大楼,由于没有足够的病床,任凭虚弱的病人像地摊上的蔬菜那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一位中国医生跪坐在病人床褥边,正在为她察看伤势。那是一位年轻的母亲,衬衣外套着一件深色的毛线衫,腹部以下盖着破旧肮脏的棉被。她对医生的到来完全没什么反应,斜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相邻床褥上的婴儿。

婴儿睡得很香甜。与他的母亲相比,他只是受了轻伤。包裹着婴儿的棉被上满是烧焦的小洞。密密麻麻地犹如几个月前日本上空的美国轰炸机。

将母子两人团团包围的是一沓沓书籍期刊。它们整齐地叠放着,最上面包着报纸,外面又用布条以十字形缠了一圈——不知道是什么人将这些书一并救了出来。

医生检查完伤势,低头安抚了妇人几句。他告诉母亲,婴儿用了美国的特效药,伤势正在好转。

那位母亲只是很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后仍旧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孩子。

陆鉴山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侧头小声吩咐身边的护士,嘱咐了换药的注意事项。

接着,医生不知疲倦地移向了下一床病人。

这几天,那位不请自来的中国医生成了广岛临时医院的话题人物。年轻护士们在难得的休息空隙里,几乎总在讨论陆医生的来历。

1945年8月6日早上,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小男孩”在日本广岛爆炸。在此之前,广岛是一座拥有三十五万人口的城市。爆炸发生的瞬间,足以融化一切的高温和恐怖的辐射冲击波当即造成七万人身亡。在随后的几个月之内,又陆陆续续有数万人死去。

相当于两万吨TNT当量、炸弹长度为三米的“小男孩”,在一瞬间将一座城市夷为平地。人们以为,自人类文明萌芽,“小男孩”当属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武器。然而仅仅三天之后,相当于“小男孩”两倍威力的第二颗原子弹“胖子”在长崎爆炸,轻松证明了人类在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方面令人瞠目结舌的聪明才智。

在史无前例的大灾难面前,广岛临时医院的医护人员远远不够。不仅是人员不够,药品和医疗设备也可以说是少得可怜。

这个时候,一个神秘的中国医生来到了医院。最初,人们怀疑这位志愿医生的动机——毕竟随着日本战败,占领军带来了日本当局长期新闻封锁下的真相——他们引以为豪的皇军在亚洲其他国家,尤其是中国所犯下的难以想象的残虐暴行。

然而一旦目睹陆医生的治疗过程,所有人都打消了怀疑。患者和护士们很快喜欢上了新来的医生。不仅是因为陆医生长得好看,更因为他妙手仁心,还自带一股神秘气质。

姑娘们私下议论,陆医生与美国占领军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作为这种猜测的有力佐证,是陆医生一到这里,马上就说服了驻扎在广岛的美军送来一批紧缺的医疗用品。

有一个大胆的护士,趁着跟陆医生查床的机会,问了一个姑娘们最在乎的问题。

“陆医生全心全力地治疗这里的病人,难道您不憎恶日本人吗?”

医生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会被人闻到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就做出了回复,忧郁的目光中凝聚着真诚。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呢。说实话......不可能没有那样的情绪。”说到这里,他露出温柔得让人心疼的笑容,“之所以能够排除私心,平等地医治患者,只是因为我是一名医生。”

他那样简单的话语,在略略有些哀伤的语调下,竟散发出让人动容的魅力。

所以,陆医生一跃成为临时医院内最受欢迎的人物,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此时,两位护士正在简陋的注射室内给使用过针管、注射器消毒。

锡锅内煮着沸水,沸水里煮着玻璃针管。一位护士守在锡锅旁,另一位更年轻的护士端着器械盘过来,里面盛放着刚刚给病人使用过的针管。

两个人毫无意外地又聊到了陆医生。

“陆医生要在这里呆多久啊?我真舍不得他离开。”

另一位年长的已婚护士毫不客气地给少女浇了一盆冷水。

“医生好像是在广岛找什么人。如果他找到了,应该就会离开了。”

这话引起了少女的好奇。她将托盘放到了锡锅旁的水泥台子上。

“找什么人?”她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突然用手挡住了因惊讶而长大的嘴巴,“难道陆医生的未婚妻就在广岛吗?!”

浪漫得像是电影情节的猜测立刻引来了年长护士的白眼和笑声。

“由美,你从哪里听来陆医生有未婚妻的传闻的?”她摇了摇头,“陆医生刚来的时候,向院长打听过一名日本军医的事情。”

“呃?”由美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年长护士关掉锡锅下的煤气。

“他好像是在找一位叫做三岛的军医,据说战时在满洲服役。”

“我们这里可没什么军医呢。要是前日本陆军的家属,病人中倒是有不少。”一边说着,由美一边帮前辈夹出锅内消完毒的针管。

“对了,薰前辈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五天前,就是薰前辈你轮休那天,有一个美国的科学调查团来医院了解核爆受害情况呢。几名物理学家里,有一位黑发的小个子女士。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精通日语和英语,不知道是不是日裔美国人。其他几名美国人对她的态度很恭敬,感觉那位女士不像是一位翻译。”

“你......你刚刚说什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在两位护士身后响起。

由美转过头去,发现站在门口的是陆医生。她立刻为自己刚才的各种八卦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埋下头去。她不知道陆医生听到了多少她们的闲聊。当然她也没注意到刚才陆医生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冷静,绷紧的声线里有着微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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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核爆的四个多月之后,也就是1945年的12月15日,广岛市中心的相生桥上奔跑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丁字形的相生桥横跨于元安川上,“小男孩”就爆炸于相生桥以西六百米的高空中。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相生桥在那场恐怖的大爆炸中竟然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进驻广岛的占领军车辆甚至还能在这座桥上行驶。

桥上极力奔跑的男人应该是一位医生,因为他脖子上尚挂着听诊器,圆形的金属听诊头被他谨慎地塞进了白衣右侧的口袋中。他的白衣干净整洁,领口一丝不苟地贴在颈下。白衣下露出西装领口、淡蓝色的衬衫和灰白条纹的领带。元安川上的河风吹起医生的额发,露出饱满的额头。额下一对满含焦急的眼睛闪耀着奇异的色彩,将希望与恐惧融合在一起。他一边跑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桥右侧的圆顶形建筑,眼中的迫切与渴望仿佛那里藏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他给驻扎在广岛的美军打了电话,得知的确有一个物理考察团近日在广岛活动。更让他心跳失速的是,考察团中有一位中国籍的女科学家。

同一时刻,一位女士站在元安川畔的废墟中,仰头望着眼前残存的圆顶形建筑。混泥土外裸露的红色砖墙,仅剩下钢筋框架的圆形穹顶。这是原爆中心区唯一留存下来的建筑——由捷克建筑师简·勒泽尔设计的原广岛市产业促进馆。

残垣断壁下的女士穿着一件绒面旗袍,外罩一件冬季长风衣,头戴英式圆顶小帽。端庄美丽的东方面孔有着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往日总是充满活力与自信。不过,此时那双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黑纱,看不清眸底涌动的暗流。

“真是凄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女士身侧响起。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年轻的男性声音落入她的耳朵。

“虽然觉得凄惨,但看到这片境况,又不由地生出一阵快意。日本作为珍珠港事件的发动者,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日本人是自作自受。沈博士是中国人,这种感觉应该比我更强烈吧。”

“......”沈纫兰保持着沉默,她的眼睛只是仰望着裸露钢筋的圆形屋顶。

年轻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可思议。人类竟然可以同时生出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的感情。”

这一次,他得到了女科学家的回应。

“因为人类是光明与黑暗的混合体。”

“很有趣的回答。不过沈博士,我们该离开了。”年长的男性开口了。

沈纫兰回头,目光落到三件套西装的同行身上。在他身后,还有一名胸前挂着相机,拿着广岛市地图的美军少尉。

“米勒博士,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你和吉布斯少尉可以先离开的,过一会儿我会自己回去。”

米勒向前走了几步,他顺着沈博士的目光抬头再度扫了一眼圆顶建筑——无论看多少次,都无法平息内心复杂的情感。他担忧地向女科学家投去一瞥。

“沈博士,你确定要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吗?”

来自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沈博士是他们这个物理考察团里唯一的女性,亚裔,非美国籍,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但是如此多的身份标签,丝毫不能掩盖她身上无与伦比的才华。

在人才济济的考察团里,沈博士完全是靠自身的实力和功绩赢得了全体同僚的敬意。

米勒看到女士眼中的肯定,于是他不再勉强,只嘱咐她多注意脚下的碎石。随后,他和吉布斯少尉登上敞篷吉普车,顺着元安川朝下流的方向驶去。

废墟中,很快只剩下沈纫兰一人。作为高能物理学家,她很清楚这里的核辐射含量,但她就是想在这里再多呆十分钟。

她所在的考察团,其成员全部是美国的物理学家。不久之前,考察团受华盛顿政府委托,前往日本调查原爆情况。

考察团在广岛第一天的行程,包括穿越街区步行前往广岛临时医院。

居民区边缘齐刷刷倒塌的房子,是爆炸冲击波造成的;被整个掀起来的人行道,暴露在空气中的地下排水管,是爆炸的真空造成的;投射在断壁上的阀门影子,是高温辐射中没有完全挥发的油漆投射上去的;扭曲的建筑钢筋,是近四千度的高温和狂风的共同结果。以及幸存者身上大片被光辐射烧伤的皮肤,被爆炸时强烈光线刺瞎的双眼......

沈纫兰能够轻松运用她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解释所看到的现象背后的原因。即使她看不见的,比如爆炸中心犹如原子分崩离析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人体,或者未来二十年里幸存者会遇到的种种健康问题,她的逻辑思维都会给她准确的答案。

她站在堆积如山的废墟中,仰望着残破的圆形穹顶,感到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迷茫——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她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

她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性与逻辑无法准确地解释,战争与人性。

所以,她越发地思念起一个人来。四年来,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而对方也不可能获知她的消息。

她想起那次天台上的最后一面,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与记忆中重叠在一起。

时空倒错,她再一次回过头去,恍然间只觉得自己回到了1941年的12月7日。

“纫兰......”

也许是带着辐射的微风将一声动情的呼唤吹进她的耳朵。顷刻,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仿佛眼前隔着重重白雾,浑身却在不住地颤抖。

随即,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当她闻到那人白衣上消毒水和药品的味道时,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这一次,是她被对方救赎了。

医生不愧是医生,来得正是时候。

沈纫兰眨了眨眼睛,将头埋在对方怀里任凭泪水决堤。她伸手紧紧抱住了那个来去无踪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