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石井春海小步跑到玄关处，朝着门外问道：

“您哪位？”

急促的敲门声立刻停止了，转而响起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春海小姐，是我。”

春海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她立刻取下门闩，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随即，一个穿着旧日本陆军军装的男人侧身挤进了屋子，带入一袭冬夜的寒气。尽管他将帽檐压得很低，但是依旧可以看出来者是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

“石井中将还好吧？”他开口问道，神色有一丝焦急。

春海埋头鞠了一躬，又将男人脱下的军靴摆放整齐。

“父亲在二楼房间里。服部参谋有什么急事吗？”

原日本陆军省作战参谋服部卓四郎轻轻点了点下巴，大步流星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有一位中国将官向盟军司令部反映，说是石井中将隐匿在东京。美军的情报部门已经开始调查了。我得到命令，必须马上将石井中将转移。”

春海闻此，很是镇定地对服部大佐说道：

“麻烦服部参谋上去叫一下父亲。我马上去叫母亲和祖母准备转移的物品。”

“那就拜托春海小姐了。对了，”服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春海，“之前增田少将从金泽送来的东西呢？”

“所有东西都没有拆封，准备随时转移。”

“那就好。”服部露出放心的笑容，迈步朝二楼走去。

二楼和室里，所有的窗户都用厚厚的黑布覆盖上了。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的状况，里面的人更无法感知白天与黑夜。除非停电，一盏小灯不分昼夜地亮着。

榻榻米上铺着床褥，床褥上放置着小木桌。年逾五十的石井四郎穿着深棕色的简便浴衣（YUKATA)坐在床褥上，两眼盯着身前的小木桌。

桌上摆着一本崭新的A5笔记本，封皮上写着《1945年8月16日，终战时日记》。正如封皮上的日期所示，这本日记是从天皇发表《终战诏书》的第二天开始记录的。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石井四郎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他坐在新京火车站贵宾室里，翻开笔记本，拿起黑色铅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第一行字。

“8月16日，晚上8点钟出发，大连的布置（安排）”

石井四郎是在1941年晋升为陆军少将的，1945年春，晋升为陆军中将。按照军队的规定，军医晋升到中将就到头了，但他坚信只要他手里握着那支秘密部队，总有一天他会破格晋升为大将。

在他筹建那支部队的初期，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雄心壮志的职业规划在1945年的夏季画上了休止符。

更准确地说，这个休止符是在8月9日画上的。那一天的凌晨，苏联单方面撕毁协定，突然向驻扎在中国东北的日军发起了进攻。当时仍身在哈尔滨的石井四郎获知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摧毁731平房基地。他的想法与东京大本营不谋而合，很快他就收到上级通知，不仅要彻底摧毁基地，还要销毁所有的研究资料。

为此，上级特意给他紧急调集了5吨炸药。

石井四郎花了好几天来处理善后事务。直到8月16日早上，他乘坐轰炸机离开哈尔滨时，他指示飞行员绕着浓烟滚滚的平方基地飞了两圈，算作是最后的告别。当他从飞机的舷窗朝下俯视，他看见两根巨大的锅炉烟囱矗立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

他在飞机上拍摄了731总部的最后照片。为了冲洗照片，他特意在大连经停，随后又从大连飞往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在新京火车站改乘火车前往平壤。8月26日，他的飞机顺利在厚木机场降落，他终于回到了日本！

石井四郎是在回到日本之后，从各方渠道了解到苏联红军是在8月17日涌入平房基地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的部队再晚一天撤离，他们很可能就成了苏联的俘虏。为此，石井四郎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好运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运气不错的家伙。目前来说，他人生最大的挫折也就是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毁于一旦了。

当他俯视飞机下的废墟，他感到无比痛心。然而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东京大本营那帮不懂医学的参谋们，竟然要他销毁所有的研究资料！

不同于那些纯粹的军人，他身为军人的同时，也是一名医学研究者，一名科学家。对一名科学家来说，这世上难道还有亲手销毁自己所有的学术研究成果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吗？

于是，他再一次暗自违背了上级的命令。8月16日，他带上飞机的除了一名亲信，还有最重要的研究资料、医疗器材、药品及疫苗。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终极武器——那个在1942的夏季被上级强制终止的研究项目......

一想到这里，小木桌前端坐不动的石井中将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

大日本帝国虽然完蛋了，但他石井四郎没有完蛋。只要他手里握着王牌，就代表着幸运女神还没有弃他而去。

石井拿起铅笔，开始在翻开的日记本上写下独具个人特色的草书。之后，他直起身子盯着面前的日记本，双手交叉着揣在浴衣袖子中。

“桑德斯回国，丸太-PX， F-YH，广岛”

一想到那位年轻的美军中校，石井嘴角的弧度不由地加深。

他实在太单纯了。

石井最初还有些担心中校的威胁。不过几个月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多虑了。桑德斯中校是一位简单的知识分子，最适合他的职业就是在大学里教书或者专心搞科研。他实在不适合搞军事调查。

内藤不愧是一只擅长于演戏的老狐狸。桑德斯完全被他骗了过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获得的731情报全部是经过刻意加工的资料。

华盛顿只有极小部分的人知道YH的存在。1941年那起失败的J-Day行动，被美国相关部门纳入极密。无论桑德斯的上级部门属于哪个系统，他们都不可能获得日本细菌战方面的核心内容。那些人根本连边都没摸到。

一想到这里，石井四郎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轻微的开门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引人注意。石井四郎没有任何反应，他如一尊跏趺坐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石井中将，我不得不通知您，我们又得转移了。”

石井合上日记本，从床褥上站了起来。他回过头，目光落到服部大佐挺立的鼻梁上。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五官非常英武，不同于普通日本人扁平的面部。

“服部参谋，说实话我已经有些厌倦了。请你转告你的上级，让那位阁下尽快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要不然，我无法保证我的部下在盟军的威胁下，不说出一些危害性的言论。”

是的，他厌烦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从满洲回来后，他先在东京隐匿了一段日子，后来又秘密潜回老家加茂。为了瞒过盟军的情报部门，他甚至说服村长为他主持了一个假葬礼。谁知消息泄露，他不得不半夜转移，先后躲到了下北泽、东北泽......不到半年的时间，他换了太多地方。

他知道，服部的上级之所以要保他，完全是因为害怕731的秘密泄露后，会危及到天皇。

社会上，那些刚刚被索普准将释放的共产党正在积极发动舆论，叫嚣着要把天皇当作头号战犯处理。

如果让美国人知道731的成立得到了天皇的授权......他完全不难想到后果。

果不其然，服部再度露出了那种敷衍而又无懈可击的笑容。

“石井中将，现在不仅是美国人、中国人在追踪您，还有苏联人也在四处探查你的下落。没有那位阁下的庇护，一旦您落到盟军手里，等待您的必定是绞刑架。”

“这一点不需要服部参谋提醒。”石井四郎面无表情地反击了一句，他绕过小木桌，走到格子门边。

他想起三个星期前，他最为宠信的心腹三岛士季站在格子门边，仍旧犹如少年般的白皙脸庞带着一如既往沉静柔顺的表情。

石井清楚地记得，那时三岛穿着靛青色的棉麻浴衣，腰间系着一条纯白色的窄腰带，鬓角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优雅清爽。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清澈，完全找不到战败国国民那种普遍性的颓丧。

他用柔软细腻的声音告诉石井四郎，他马上要启程前往广岛。

对于这句简短的汇报，石井很满意。就在三岛出发前，石井心情大好地叫春海上楼弹奏了钢琴曲《欢乐颂》。

春海的脸红彤彤的，不时偷看三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满二十岁的长女，好像有了意中人。

等三岛从广岛回来，他要问一问他的意思。

“石井中将，请尽快移步。”

石井四郎听到身后的催促声，回头瞪了服部一眼，这才往楼下走去。

他可是731的军神。美国人手里有原子弹这样的高科技武器，他手里也有。

石井四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其他人靠不住的话，他就要自己采取反击了。

一想到三岛执行的秘密任务，石井四郎在黑暗中扬起了一抹阴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