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陆鉴山和沈纫兰走进酒吧的七个小时之前。广岛某个工厂的地下防空洞内，昏暗的灯光下聚集着十几名旧帝国军官。他们全都穿着陆军军服，年龄集中在二十多岁至三十多岁。从军衔上看，绝大部分是尉官。一位剃着平头的少佐似乎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他拿着一份报纸坐在灯下，眼睛死死地盯着报纸上刊登的人物照片。

另一位军官探过头看，目光接触到照片时露出崇敬的表情。

“近卫首相不愧是贵族。他捍卫了帝国的尊严！”

原来，报纸上那张人物照片正是前几日刚刚被纳入战犯新名单的近卫文麿。他出身于地位仅次于天皇家族的五摄家之一，承袭公爵的贵族头衔，与天皇的关系非常密切。由于无法忍受作为战犯接受审判的耻辱，12月16日清晨近卫文麿在监狱中服下氰化钾自杀。

坂口少佐放下报纸，对身侧振振有词的下属摇了摇头。

“近卫公爵应该遵循武士道的传统，切腹自尽，这才是有尊严的死亡。不过，他到底是以自己的死保护了天皇陛下，对此我仍旧为近卫公爵的忠勇感到骄傲。”

这句话引来周围军官们的赞同与共鸣，他们无不点头称是。像近卫文麿这样与天皇亲近的大臣，一旦站上法庭受审，必定会牵连出天皇。假如他愿意做伪证庇护天皇，也难免会在证词上出现自相矛盾的漏洞。像这样一死了之，倒是免去了将来陷入“不忠”的境地。

“与近卫公爵比起来，东条上等兵实在是有辱国体！连自杀这样的事情都会失败，简直成了全国的笑话。”

坂口少佐所讥讽的，正是9月份企图自杀而没有成功的东条英机。他是第一批被纳入甲级战犯名单的日本高层领导。这位日本帝国前首相朝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紧随而至的宪兵将他送到了占领军医院。为了救活这位头号战犯，美国大兵给他献了血。当然，士兵表示他这么做并非出于仁慈，而是为了让东条活着站到审判席上。

自占领军开始大规模搜捕战犯，日本社会越发人心惶惶。10月份，盟军参谋二部反谍报部门长官索普准将下令，释放了战时遭到日本政府关押的数百名政治犯，其中包括了德田球一、志贺义雄这样的日本共产党领袖。这些革命分子一出狱，马上就开始各种宣传，发动社会舆论强烈要求废除天皇制，逮捕天皇。

这样的呼声在12月6日盟军下令逮捕与天皇最为密切的前首相近卫文麿和内大臣木户幸一之后，达到了高潮。

“啧！我早就说过，绝不能向盟军无条件投降。美国不过是扔了两颗原子弹，就让外务省那些家伙们吓破了胆，极力撺掇陛下投降。大日本帝国本土上明明还有二百六十多万的士兵以及一亿忠于天皇的臣民，如果我们坚持本土决战，至少可以迫使盟军答应保证天皇的地位不变。”离坂口最近的那位中尉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恨恨之色。

“对！若那时陆军大臣的态度更坚决一点，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任凭美国人宰割的状况！”一位上等兵怒目附和道。

士兵们群情激奋的时候，一个冷静柔软的声音适时出现，往这些狂热士兵头上浇了一大盆冷水。

“不要瞧不起原子弹。帝国之所以会失败，正是输在了科技力量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声音来处。从黑暗处缓缓走进灯光下的，是一名穿着白衣、眉清目秀的军医。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同样穿着白衣戴着口罩的医务人员，拖着一个小车子，上面摆放着针剂。

“三岛阁下！”

所有人都在他现身的一霎那，起身立正朝他恭敬地行礼。军医少将三岛士季只有三十岁，其军阶远远高于这些中低层军官。加上他一半的贵族血统，可谓是这群人中的精神领袖。

三岛仅仅是点了点头，并未回以军礼。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所有人，然后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平淡语调说道：

“战败后，陆军参谋总长和参谋次长在会见石井阁下时，曾做出民族防御、科学进攻、等待时机的训诫。请诸君务必尊重科学，唯有如此才能使我们伟大的皇国重新振作起来。”

“是！”

士兵们恭恭敬敬地朝着三岛鞠了一躬。刚才汹涌的怨愤因为三岛短短几句话便烟消云散了。这些士兵们看向三岛的目光恭顺又虔诚，仿佛他们从很久之前就接受对方的节制和领导。

三岛在战时从未带过兵。他是731部队里不折不扣的高级文官。然而，随着帝国的战败，他觉得有义务给自己的身份定位做一些调整。

三个星期前，三岛携带石井四郎从满洲运回的大量金钱来到广岛。在这个战后混乱、物资匮乏的时期，三岛凭借着金钱笼络以及731军医擅长的精神控制，牢牢地将这些宫城政变的幸存者变成了自己的拥趸。

他不能启用731部队的军人，因为那样会直接暴露部队。借刀杀人是石井四郎的主意。反正那些参与政变的狂热军人早就该被处死了。他们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大概是天照大神还庇护着伟大皇国和伟大的陛下。

是的，这些人一定是为了保护天皇的使命，才得以存活下来。

三岛注视着眼前的士兵和军官。他们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有着同样地向天皇尽忠的拳拳之心。

“我相信诸君对陛下的忠心。今天是我们在广岛相聚的最后一天。到了深夜，你们将带着神圣使命返回故乡，等待最后的决战时刻。在此，我须再次声明，之所以将诸君集中到广岛，就是为了让你们亲眼见识一下科学的力量。原子弹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战争史。当蘑菇云在广岛上空升起，它意味着以往所强调的战术指挥和战略高度全部失去了意义。因为从此之后，战争不再是谁胜谁负的问题，而是全人类是否要同归于尽的问题。”

“大和武士从来不缺乏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与其苟活于世，不如有尊严的死去。正如樱花之美，绚烂地绽放之后，优雅地凋谢。”三岛说着，眼角终于浮现了春阳般明媚的笑意，“花散りてまたしづかなり園城寺（樱花凋谢后，园城寺里又寂静）”

令人感到舒适平和的嗓音吟诵出有名的俳句。士兵们无不沉醉其中。

那位阁下不愧是有着贵族血统的人，无论是他的笑容和吟诵诗句的声音，都让人如沐春风。

“现在，就请诸君排好队，注射最后一针疫苗吧。”三岛话题一转，侧身让出一个位置，让下属将小推车推到了灯光下。

坂口少佐首先上前，推掉军装外套，挽起了衬衫袖子。在此之前，他已经注射了两针。

其他人纷纷上前，排队等候。

医护人员左手拿起注射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金属盒子里的一瓶容量为一毫升的玻璃小瓶。针头对准玻璃小瓶一下子扎入进去。

他拉起活塞，透明的液体立刻抽入注射器的针筒内。随即，医生将针头对准少佐的上臂，刺穿皮肤后缓缓地将液体推入他的体内。

疫苗注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三岛退至角落，漠然注视着这一切。队列大概注射到一大半的时候，另一位同样有着少将军衔的男人出现在地下室的入口。

已经打完针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立刻站起来向他行礼。来者伸手婉拒了。他示意众人不必在意他，然后径自走向了三岛。

“三岛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最在乎的那位支那医生出现在广岛了。”男人用只有当事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道。

三岛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斜着眼睛看向来人，精致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说话，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田中正男。对方脖子上的疤痕仍旧狰狞可怖，脖子以上的部分正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怎么？三岛君难道不激动吗？你们可是四年没见了。”田中低声笑着，斜长的眼睛因为笑意而变得更加狭小，“在纽约的时候，陆博士就一直追着你。现在他竟然追到了日本......真是让人感动的同行情谊。”

三岛随即也跟着露出一个浅笑，仿佛他刚才的漠不关心只是习惯性的伪装。

“既然田中少将特意前来告知，一定是知道Dr.陆在哪里了？”

“当然。”田中保持着笑容，眼中却犹如冰点般透着寒意，“说起来，这位陆博士真是一位让人敬佩的无私之人。他在广岛临时医院做志愿医生。呵呵，果然是与你我完全不同之人呢。按照科学的比喻，就像是磁铁的正负两级。你说是么，三岛君？”

三岛不置可否。他的目光离开田中的面孔，落到最后几名等候注射的士兵身上。

橘黄色的人造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犹如佛光般透着神圣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