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毁灭(上)

陆鉴山是一个自律守序之人。这样的性格除了适合高标准低容错率的病毒学研究,也让他在其他事情上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作风。比如现在,纵然面对的是一生最大的敌人,他还是按照麻纪事先说明的日本风俗,先去旁边沐浴区的水龙头下冲洗了一遍。

他故意打开了凉水管道。刺骨的寒意劈头盖脸地浇下,淬浴热血下滚烫的杀意。头脑愈加清醒,他闭上眼睛,冰火交加下,如入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此乃佛教用语。陆鉴山却不清楚这到底是出自佛陀之口,还是地藏王菩萨的悲愿?

关掉水龙头,陆鉴山的眼中再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旦穿上防护服站在病毒实验室的入口,感性的开关即自动关闭。此时他俨然一台精密的仪器,准备达成预设的工作目标。

虽说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不可能将武器带进来,不过......

陆鉴山深深吸了一口热气,伸手抹掉头上脸上的水珠,转身走到温泉池边。马蹄形的池子边沿,有两层的台阶。他伸脚没入热水中。待皮肤适应水的温度后,他坐进了池子中,直到此时,他才正眼看向温泉池的另一个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和袅袅的白气,

也许是已经泡了一会儿的缘故,三岛原本白皙的皮肤泛着红色,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他依然那副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嘴角噙着一丝非常纯粹干净的笑,实在无法让人想到这样看似乖巧的人竟然是会做出那种反人类行径的魔鬼。

“你们和美国人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石井阁下和美国人的交易。”三岛保持着面具般的笑容,语气恭敬却冷漠至极。

话音落地,陆鉴山只觉得既悲哀又庆幸——如他所料的答案。那些用无辜的人命换来的“研究”资料,以及可怕的病毒武器果真是绝佳的谈判筹码。如此说来,获得一线生机的石井部队目前没有使用超级病毒的理由。他为苦难的中华民族感到悲伤,又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庆幸感到更加的悲伤。

炽热的空气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医生后背贴着池壁光滑的瓷砖,仰头看向教堂般的穹窿顶。天顶上镶嵌着各色玻璃,置身其下仿佛被神之圣光笼罩。

注意到陆鉴山的视线,三岛如数家珍般地介绍道:

“岩本楼前身原本是神道教的神社岩本院,是江之岛弁财天信仰的中心。从镰仓时代起,将军大名不断前来参拜,所祈求的正是日本‘武运长久之神’弁财天。在明治天皇的叶山行宫建成前,这里也是皇室参拜的住宿地。也许麻纪小姐已经向您介绍过了,这里还有一处洞窟温泉,里面供奉着弁财天的神像。”说到这里,三岛咯咯笑了起来,“在我看来,弁财天不过是无能之神,既不能保佑皇国武运长久,更不能保佑天皇如日中天。”

陆鉴山将目光移回三岛脸上,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何三岛没有选择另一个温泉。

“并非神佛无能,是你们的国家走入了邪道。”

三岛停止了笑声,笑成两条弯弯细线的眼睛突然睁开,乌黑的眸子犹如热泉洗过的墨晶,不含杂质,仿佛拥有吸入所有光的特质。

陆鉴山蓦地联想到,纫兰所说的连光都无法逃逸其强大引力的黑暗天体。

一瞬间,医生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是杀掉这样的邪恶,或许他不会产生罪恶感。

这么想着,陆鉴山回敬似地直视三岛。

不知是否是因为陆鉴山的眼神太过凌厉,三岛错开了视线,他仰头看向穹顶,语气莫名变得热切起来。

“欧洲中世纪哥特式教堂所用的彩玻璃天顶,与墙上厚重感十足的威尼斯式窗台形成强烈对比,再加上仿古罗马的马蹄形浴池,像极了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历史悠久的日式旅馆,创作了融合古典雅趣和时尚感的划时代洋风温泉,在那时的日本立刻成了全国的热门话题。所以说,为什么要叫罗马温泉呢?是因为古罗马人也像日本人这样,热爱泡温泉吗?”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认真的神情仿佛他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雾气升腾,池子中只有壁泉出水口的哗哗水声。三岛的身影和声音也变得朦胧起来。

“说起来,我们相遇时,也是在一座仿罗马式的雕塑前。《拉托娜和她的孩子,阿波罗和戴安娜》,您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候,Dr.陆解开了我的困惑,您说现代医学脱胎于蒙昧的巫术,故黑暗中诞生光明,算不上多么奇怪的事情。”

“......”

陆鉴山的沉默在三岛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就不期待对方的回应,所以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传说古罗马时期最伟大最著名的医生盖伦一生撰写了超过五百部的医书。他将医书收藏在罗马城的和平神庙中。然而一场大火烧毁了和平神庙,致使盖伦的医书大部分化为灰烬,仅流传下一百五十部。医学与和平,真是寓意深远,不是么?”他的语气似乎很遗憾,又似乎很愉悦。

“Dr.陆在大学时期,解剖学学得怎么样?想必也是很优秀吧。”

陆鉴山蹙眉。从三岛嘴里轻描淡写地吐出解剖两个字,令陆鉴山产生了极度厌恶的感觉。胃里突如其来地翻涌起强烈的灼痛感,热水浸泡下的肌肉也不由地僵硬了,仿佛有一把锐利的手术刀正在割开他的皮肉,渗出连绵不断的血丝。

“在现代医学诞生之前,盖伦在西方的影响力仅次于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他是解剖学的奠基人,他的解剖实践和著作使人们开始真正认识人体各器官的功能。可惜的是,这位拥有敏锐观察力和卓越实践能力的伟大医师,因为古罗马帝国禁止人体解剖,不得不将自己的天分局限在动物实验上。他在解剖学上的错误被不断延续下去,直到16世纪尼德兰医生维萨留斯解剖死囚尸体才得以纠正。假如罗马帝国在人体解剖上不那么死板,也许其后千余年中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病患死于错误的医学知识。”

说到这里,三岛瞥头注视陆鉴山。池面上白气如纱,恶魔弯弯的眸子中含着盈盈笑意。

“科学的进步必须通过实践。现代医学既然是一种光明的科学,亦必然离不开实践。医学实践上,动物解剖不如人体解剖,尸体解剖不如活体解剖......”

他的话被一声压抑着愤怒的质问打断了。

“那就是你们进行人类活体解剖的理由?”

雾气散去,三岛终于看清陆鉴山的神情。出乎他的意料,中国医生的眼睛中没有他在广岛所见的焚天怒火,而是泛着浅浅一层水光,让他莫名想到早年收藏的藏地唐卡中所绘的白度母。

真是奇妙的联想。

三岛不由地眨了眨眼,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您也是一位天生的医生。撇去那些无趣的社会伦理,您的理智一定会告诉您正确的答案。因为那原本就是真理。受到病毒感染的人体,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进行解剖,才能够提取到没有被其他杂菌污染的器官。没有伦理的束缚,我们才可能更高效地提升医学认知,从而改进医疗方案,研制出更有效的药物。就成本来说,牺牲少数人,换来整个人类的医疗健康,不是一件好事么?”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激烈的水声。陆鉴山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两手紧握成拳。

三岛原以为那位道德感异常强烈的医生又被他激怒,下一秒很可能上前来给他一拳或者掐紧他的脖子时,那人却埋头踏出温泉池,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啪啪作响。

他走了出去,玻璃门发出了轻微的开合声,紧接着是关闭声和脚步声。

真是一个过分温柔的人啊。就算是在那样的情绪下,也不忘小心翼翼地对待那扇玻璃门。一定是麻纪小姐告诉他,门上镶嵌的彩玻璃是珍贵的艺术品的缘故。

三岛歪着脑袋想着。

他眯起眼睛,后脑靠在了池沿。透过双眼的缝隙,他看到上方穿透云雾放射出炫目的圣光。

果然是名不虚传。

三岛士季想到岩本楼的罗马温泉有一句深入人心的传言,据说深深浸入其中,会生出犹如被天上世界围绕的错觉。

另一边,走出温泉室的医生惊见麻纪小姐守在外面的走廊上。他心中仍激荡着无法原谅的怒气,四周仿佛围绕着低气压般,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带上了一股压迫感。

麻纪冷不防见客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亦是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

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迁怒于人的医生立刻生出了一丝愧疚,血债血偿的是三岛,他不希望此事牵扯到其他人。陆鉴山缓和了神情,朝麻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进更衣室去了。

当他重新换了浴衣出来,却发现麻纪仍在原地。他侧目看向彩色玻璃门,喃喃问道:

“还没出来吗?”

麻纪闻此,眼波流转,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客人和那位阁下吵架了。陆博士,您没有真的生气,是吗?”女孩坦率地说着自己的担心,继而又笑逐颜开,“那位阁下已经出来了,他去了单独的更衣间。您不用等那位阁下了,我先带您去鹤屋。那位阁下预订了两客位的午宴。”

也不管陆鉴山是否同意,麻纪侧身微微鞠躬,示意客人跟着她。

“那位阁下为了招待您,特意吩咐我们准备了最高等级的海鲜料理。我可没有一点自夸的意思,岩本楼的料理远近闻名。由本地的渔夫从相模湾里打捞的新鲜海产,特别是有着江之岛名物美誉的拳螺和伊势虾......”

麻纪满是自豪地介绍着岩本楼的海味料理,可惜身后的客人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此时占据着医生大脑的,是如何趁着午宴杀掉招待者——如果不是怀着这样的目的,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席午宴了。

因此,当鹤屋的纸门拉开,陆鉴山面朝12叠大小的和食包间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三个字,鸿门宴。

下一刻,他又轻轻摇了摇头,棉袜踩在了榻榻米上。

怎么会是鸿门宴呢?

医生自我否定。三岛是主,他是客,要说典故,也应该是荆轲刺秦王。

他抬头看向屋子中间的漆木矮桌,从容地坐到了靠外的客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