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艳阳高照之时，窗户没有打开，而窗帘是卷起来的，因此室外的海水和富士之雪一目了然。

陆鉴山凝望远景，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

可惜这段难得的平静很快被纸门的声音打破，客人转过头，视线正好扫过靛青色浴衣波浪般晃动的下摆。

三岛同样穿着岩本楼字样的浴衣，安然坐到了主位上。他那不动如山，若无其事的态度仿佛刚才的交锋根本不存在。

主人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侍女端着木制方盘缓缓进来，各自呈送到主客面前。

两人的菜品都是一样的。方盘上有三个小碟和一个陶碗，分别是若草豆腐、味噌酱、百合花瓣、汤汁。

女侍退下后，三岛微笑着开口了：

“这是在室町时代上流社会本膳料理的基础上所形成的会席料理，与怀石料理各成体系。会席料理不像怀石料理那样注重礼仪形式，旨在以轻松的方式来品尝食物的美味，所以Dr.陆不必拘礼。这第一道菜，在日语里叫做先付，请您享用。”

见陆鉴山神色冷峻，半垂眼帘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三岛将双手拢在柔软宽大的浴衣袖子中，脸上笑意不减。

“Dr.陆不会是担心我会在食物里放致病菌或者病毒吧？”他的尾音上翘，“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呢。”

末了，他抽出两手，拿起筷子双手合十，闭眼说了一声“頂きます”。

睁开双眼，主人淡淡说道：

“关于超级病毒F-YH的疫苗，尚存在一点小瑕疵，请容我在餐后向您这样的专家讨教一二。”

话音刚落，三岛立刻感受到对方投射过来的锐利视线。于是，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时，陆鉴山不再拒绝，他没有正眼看三岛，仅仅拿起筷子，礼仪周全地也埋首道了一声“頂きます”。

其后又依次上了十一道菜品。最后一次呈送上来的，是两道甜点：鸡蛋布丁和樱花果冻。

黄色和粉色，分别盛在圆形及樱花形状的碟子中。除了色彩的享受外，还有淡淡的清甜味缭绕鼻尖。

原本热爱甜食的陆鉴山却在这时放下勺子，他抬头看向三岛，目光灼灼如电。

“水菓子难道不合您的口味？还是说，您更喜欢您师母做的苹果派？”三岛头也不抬地问道。

陆鉴山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了毫不示弱的微笑。

“疫苗存在什么问题？”

三岛终于抬起了眼皮，不过却是看向窗外。深蓝绸缎的海面上微波浮动，几艘渔船起起伏伏，仿若疏星。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三岛落在海天尽头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更加柔软细腻。

“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为了给我过三五七节，特意带我到这里度假。三天里只有我们母子两人，真是一段美好时光啊。”

这样无头无尾的话，原本就让人莫名。陆鉴山还未细细体味这话中含义，便见三岛回过头来，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而嘴角微微向上勾着，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

“F-YH没有疫苗。”

清冷的嗓音像是深秋屋檐下滴落的雨水，让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陆鉴山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下意识地怀疑自己的听力。

见到陆鉴山的反应，三岛似乎是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愈发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了更加爆炸性的信息。

“石井阁下命我在广岛给士兵们注射了疫苗，他在孤注一掷，却并不知道那些疫苗是假的。”

冲击性的话语犹如核爆掀起的辐射飓风，陆鉴山的瞳孔里映射出了巨大的恐惧。

“......那些士兵身上潜伏着病毒吗？”医生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陆鉴山绝望地看到恶魔炫耀战果般地点着下巴。

可恶！还是晚了吗？！

四年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病毒实验室，他证实YH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病并致人死亡。这种短潜伏期高致死率的病毒，虽极其恐怖，但它也有一个明显的弱点：感染者尚未将病毒广泛传播之前即发病死亡，这在根本上限制了病毒的大面积传播。其最坏的结果，是地区性生物灭绝。打个比方，就像消防员在森林周边故意烧掉的防火带，区域性的焚烧反而限制了大火的蔓延。

然而，终极版的F-YH融合了麻疹病毒的高传染性，延长的潜伏期将使感染者呈几何数的增加。更加严重的是，如今的日本不是一个封闭的岛国，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国际占领区。

一想到对日作战的11国在日本皆派驻官员，陆鉴山感到巨大的眩晕感夹杂着无力感袭来。

“这是在毁灭全人类！”他竭力将拳头撑在膝盖上，咬牙切齿。

三岛眼见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不由地仰头大笑起来。

“Dr.陆，您真的是太好骗了。包括我在广岛时，说731已经成功研制出疫苗，这种话您竟然也信了。”说到这里，他又神经质地突然刹住了笑意，转而露出万分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我不该这样笑您的。我们都太了解那些可爱的微生物的特点了，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才会深深恐惧。但如果我们摆脱了恐惧，便脱离了凡人的境界。”这么说着，三岛乌黑的眼珠绽放出毁灭性的狂热光芒。

“说到底，石井阁下终究还是一位凡人。作为医学研究者，我们站在离生死最近的地方。我原以为石井阁下早已看淡了生死，然而到头来，他亦不过是一位贪生怕死的凡人。如果我坦白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研制出F-YH的疫苗，他还会继续这项研究吗？诚然，石井阁下排除万难，坚持将这项研究进行到底。在他心目中，这是一项伟大的研究。所遗憾的是，即使是石井阁下，亦看不到这项研究的崇高之处。”

“崇高？”陆鉴山冷笑着摇头。崇高二字从三岛嘴里说出来，像极了一出充满反讽的荒诞剧。

三岛瞥了一眼医生，神情高傲自负。他优雅地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伸手将窗子打开了。

霎那，初春的寒风从海面上灌了进来。三岛的额发被风吹起，露出白玉般的额头。他迎风而立，像是丝毫不觉寒冷，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竟然让陆鉴山读出了一丝哀伤。

“‘慈恩春色今朝尽，尽日徘徊倚寺门。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春光易逝，韶华难留，正如樱花之美，一刻绚烂，转瞬凋零。日本人喜爱白居易胜过李杜，因白诗清新隽永，极富自然之美，恰恰符合大和民族的审美传统。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反过来又因其短暂而更趋于极致之美。生命亦是如此，花开花谢，唯有死亡之美是平等而崇高的。”

“这就是你们给骷髅的头颅所呈上的美丽花环吗？我实在不知魔鬼也耽于自我陶醉的把戏。生命本身就是崇高的，花开是美，花谢亦是美，发芽是美，结果亦是美。真正的医生，尊重生命的过程，他们从不否认死亡，亦竭尽全力挽留生命。”

三岛却好像没有听到，他仍是注视着平静的海面，开口却是问句。

“Dr.陆为何执着于救人？您明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愚蠢而庸俗，贪婪而自私的。即使是崇高的您，口口声声说尊重生命，然而您不也为了个人理想牺牲了无数实验动物的生命？医生的职业誓言，无不标榜生而平等，宣扬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既然如此，那些用于医学实验的动物难道就不是生命？它们何故要为了人类而牺牲？您也许会说，动物和人不一样。是的，两者当然不同。动物杀戮是为了生存，然而人类杀戮却可能纯粹是为了取乐。如此您还认为，人比动物更高一等么？”

说到这里，三岛不屑地冷笑一声。

“您为了医学进步可以牺牲无数实验动物。那么我们同样为了医学进步，用丸太来做实验又有什么错？本质上，您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或者说，您亦不过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求自我满足的虚伪之徒？”

陆鉴山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来，脑海中迅速闪过菲利普教授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哑然，不知如何回应了。

见陆鉴山不语，三岛自以为驳倒了陆鉴山，他喃喃说道：

“Dr.陆,我认可您的才能，无法赞同您的理念。然而比起您固执地坚持可笑的信仰，也许我比您更可悲。因为我的信仰已经随着天皇神性的陨落而灰飞烟灭了。尊贵的天皇陛下一旦堕落到承认他和臣民一样是凡人之躯，那么我们一直以来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荣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甚至因为过于沉重而变得粘稠起来，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忍不住哽咽起来。

“唯有至高无上的神，能赐予宇宙间最崇高的荣誉。吾等期盼神圣荣耀加身之时，却是黄粱一梦，转头皆空......啊，我终究是让母亲失望了......”

此后，三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他再度开口，语气变得高昂炽热，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一阵幻觉。

“所以，不如让一切毁灭吧。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雪，掩埋地面上的一切。真是让人无比期待呢。”他回过头，将视线投向屋内的另一个人，“您应该还没有忘记我们的那个约定吧，Dr.陆？”

他的眸子中，映出黑洞洞的枪管。

中国医生正举着一把手枪，面无表情地将枪口对准他的额头。

三岛轻轻笑了，笑得异常乖巧。

“我正纳闷您为何还不动手？”

陆鉴山笑不出来。此刻他觉得身体仿佛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有腥臭的血从身体里渗出，嗒嗒嗒不断滴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