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交涉

1946年2月初,华盛顿郊区的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内发生了一起小事件。这起事件与日本战后隐藏于迷雾中的细菌战调查有所关联,只是因为它太过于琐碎细小,除了几名当事人之外,该事不为外界所知。

当事人之一,是去年12月初从日本搭乘鲟鱼号指挥舰返回美国的陆军中校默里·桑德斯。他在日本执行秘密调查任务时,不幸感染上肺结核,上船第一天就病发了。

船医当机立断,将桑德斯单独隔离起来。因为种种及时恰当的措施,传染病并没有在船上蔓延开。当指挥舰驶入旧金山港口,提前抵达码头的救护车将桑德斯直接送去了军方医院。

那个时候,美国已经研发出针对结核病的特效药,不过要彻底治愈这种传染病仍需度过一个漫长的疗养期。

肺结核传染期过去后,桑德斯转入了华盛顿D.C的顶级陆军医院进行康复疗养。某个午后,一名护士走进桑德斯中校的病房,告诉他有访客前来。

桑德斯放下手里的书本,抬眼看向护士。

“我今天的预约里没有访客。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艾娃,你确定那人要找的是默里·桑德斯中校吗?”

“当然。”年轻护士的语气有些委屈,“那位陆军中尉跟我说,他是刚刚从日本回来的,此前在驻日盟军法务局调查部工作。他让我告诉你,他的工作内容涉及到三个数字。”

桑德斯神情一变,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说道:

“让他进来吧。对了,你可以先离开,有事我会按床头的按钮的。”

很快,一位穿着白衣的中尉走进来。他戴着口罩,只有白衣下露出的橄榄色领子显示出他的军人身份。他向桑德斯中校自报了姓名。

“史密斯中尉,麻烦你锁门。”

确认史密斯将门反锁之后,桑德斯这才问道:

“你有什么目的?”

史密斯在这位军阶远高于他的长官面前毫无紧张扭捏之态。他很放松,甚至有些放松过头了。

“桑德斯中校对日本佬进行人体实验的事知道多少?”

“如果你指的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事件,我从报纸上了解过。”

“《星条旗报》1月6日版的那篇报道,中校还没看过吗?”

桑德斯摇头。染上肺结核之后,他专心于隔离疗养。平日除了看书,他完全不接触外界的信息。

“我想您应该看看。”这么说着,史密斯从包里拿出一份旧报纸递过去。

《揭发日本佬对俘虏注射鼠疫杆菌——据共产党提供的消息》

中校看清文章标题,不由皱眉。他迅速将内容扫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报纸放了下来。

“我很惊讶。按照这篇报道的说法,石井四郎的部队对俘虏进行了人体实验。日本共产党提供的消息有多少可信度呢?或许他们不过是为了选举在制造噱头,吸引社会关注。”

史密斯扬了扬眉。

“您说得很对,中校。所以我为您准备了另外一份材料。”

他变戏法似地又拿出厚厚一沓文件。

“这是我在日本期间调查到的东西。文件上提到的各种超出人类想象的人体实验,全部是日本佬自己招供的,而且这些还不到法务局掌握到的石井部队所有罪证的十分之一。”

桑德斯非常诧异。他仅仅是瞥了那份文件一眼,没有接过来的意思。不用看内容,从对方的神态上他感到面前这位年轻的中尉比他查到了更多的东西。天知道当他和麦克阿瑟将军同一天抵达日本时,他内心是多么不安——他对自己即将调查的对象几乎一无所知,唯一能够指望的是一张寥寥数人的调查名单。

那份名单是他的上级交给他的。如今回想起来,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处在日本细菌战研究的最外围。他花费了整个9月约谈那些人,结果可想而知,简直可以用一无所获来形容。

事情的转机是一封匿名信的出现。那封信件指出了他的日文翻译内藤良一正是石井部队的高级干部!

此后他审问并威胁过内藤良一。他警告日本人如果再不说实话,他会将他交给战犯管理部门。内藤很快写了检举揭发材料,他完全投靠了美军,甚至帮助桑德斯约谈了731的其他重要干部。

就桑德斯掌握的情报,731的细菌战研究粗浅原始,不具威胁性。日本人的供词中,从没有出现过鼠疫研究这样的字眼,更没有什么人体实验!

“中校,恕我冒昧,我想您大概是被内藤良一欺骗了。”

桑德斯信任着内藤良一,他认为对方不过是在国家命令下进行了一些科学性的研究,而且这些研究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

但是现在,一个年轻的中尉前来告诉他,他此前在日本的调查完全是被日本人牵着鼻子走。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接受?

桑德斯面色阴郁地盯着史密斯。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找他,难道仅仅是为了羞辱他?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在日本期间,见过内藤良一?”

史密斯摇头。

“虽然没有见过本人,但我认为我比您更了解内藤的真面目。中校能顺利向华盛顿提交调查报告,多亏了那封关于内藤良一的匿名举报信。有一件事情,我想您可能还不知道。1939年2月23日上午,内藤良一向洛克菲勒研究所的鲍威尔医生出示日本大使馆文件时,上面的签发人署名是田中正男。田中正男当时是日本驻美使馆武官。23日夜里,他陪同日本驻美大使堀内谦介拜访了住在欧尼肖雷汉姆酒店的前任大使斋藤博。仅仅三天后,斋藤博因肺结核突然恶化在酒店病逝。这也间接导致纽约警方中止了对内藤良一与日本大使馆的调查。”

史密斯顿了顿,看向中校的目光意味深长。

“中校在日本期间,与内藤来往密切。他特意送你登船回国,而中校在上船不久就因为急性肺结核倒下。如果不是船医医术高超,很可能中校撑不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航程。据我所知,731的细菌研究中,就包括结核杆菌。”

“!”

中校脸色骤变。他似乎有所动摇,而内心又残存着一丝抵抗。

“你这些消息是哪里来的?”

“两名女士。其中一位的前夫是当年调查内藤良一的警察,而另一位则是向您寄出匿名信的人。”

“女士?”

史密斯被这么问到的时候,露出了敬仰的笑容。

“是的,她们。聪明果敢,还有绝不输于男性的勇气。”

桑德斯点了点头,对史密斯的警戒心减弱了。

“请代我感谢她们。”中校斟酌着词句,“也许我的调查报告不如人意,但的确是那份匿名信帮助我打开局面,使我在圣诞节前回到了美国。”

“两位女士想要什么谢礼呢?”

话题终于进展到了关键点。史密斯觉得邓菲女士的判断没有错,她说桑德斯中校是一位天真的知识份子,是一位单纯的科学家。正因如此,桑德斯中校值得接触。

“中校,您在日本期间,公开的身份是麦克阿瑟将军的特别助理,其直属长官是参谋二部部长威罗比少将。我没有说错吧?”

桑德斯沉默着,他没有否认。

“您在审问731重要干部期间,是否得到过上级的特别指示?”史密斯顿了顿,直视中校,“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中尉,我想我该警告你了。你不应该问那样的问题,至少目前你我都还穿着这身军装。”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中尉脸上浮现一丝自嘲的笑容。

“不瞒您说,我在日本差一点儿就上了军事法庭。因为我掌握了有些人试图掩盖的真相,而我却打算将它公之于众。”

桑德斯中校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充满忧虑地注视着史密斯,而对方似乎正说到兴头上。

“去年9月我随军队踏上日本本土,那时我坚信美国人给绝望中的日本人民带去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希望之火。废墟的城市里到处都是焕然一新的标语,标榜着美国要将日本这个法西斯的军国主义国家改造成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在那个理想的文明国家里,国民享有真相。前提是,真相必须通过美国占领军当局的审查。”

“中尉,你在说极其危险的话。你应该庆幸,这里只有我这一位听众。我们已经结束了在日本的任务。你的目光不该只停留在过去。向前看吧,这是为了你好。”桑德斯中校叹了一口气,看向紧闭的房门,“你走吧。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到你的来访。包括那位女护士,我会找机会跟她谈谈。”

面对中校的逐客令,史密斯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拉过一张椅子径自坐了下来。

“桑德斯中校,我了解您的个人履历。您是芝加哥大学的医学博士,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任细菌学讲师。入伍后,您所从事的一直是科学研究工作。您觉得您的工作最注重的是什么?在事实面前不能说出真话的科学家,在学术上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吧?”

“......”

“我来说说我自己的经历吧。”史密斯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踏上战场已经是世界大战的尾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战斗因此变得更容易一些。1945年6月4日,我所在的部队在冲绳南部登陆。我想您应该有所了解,这场战役是太平洋战争中最血腥残酷,伤亡人数最多的战役。”

“我带领着一个连队,士兵们都很年轻,差不多都是十八十九岁的小伙子,来自美国各地。仅仅是两个星期之后,我的连队伤亡率达到了三分之一。中校,您要是有机会见见这群小伙子,您会为他们骄傲的。战火没有波及到美国本土,他们中很多人为投身于这场战争感到自豪。中校,您觉得士兵们是为了什么在战场上流血牺牲?”

中尉抬眸看向桑德斯中校,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要让英雄们的血白流。”

病房陷入短暂的寂静,直到桑德斯主动打破沉默。

半分钟之后,史密斯中尉离开了病房,他轻轻将门带上了。在那之前,他郑重地向中校敬了一个军礼。

史密斯走在陆军医院的走廊上,与医护人员擦肩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中尉眼中燃烧的星星之火。

他的怀疑在刚才得到了证实。桑德斯坦言,那是去年10月份的事情,他一直苦恼于日本人在关键信息上的遮遮掩掩。为了打开局面,上级威罗比少将带他面见了麦克阿瑟将军。

在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的办公室,麦克阿瑟听完了威罗比的建议,然后他看向桑德斯中校。

“就那么做吧。”将军轻松的语气似乎是在答应一个野餐会的邀请,“为了拿到日本人的研究资料,你就告诉那些家伙,我将庇护他们免于战犯起诉。”

史密斯中尉走出电梯,他将口罩摘下,扔进了大厅的医疗垃圾桶。

他的右手有些红肿。刚才他独自乘坐电梯时,重重打了一拳在电梯门上。史密斯很清楚,即使是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也无权向日本人做出那样的承诺。要么是将军瞒着华盛顿擅作主张......要么......

年轻的中尉不愿再想下去。

另一边,华盛顿市中心,女记者尤莉斯从欧尼肖雷汉姆酒店出来。这是她第二次拜访这里。三天前,她收到了伊蕾娜发来的电报,电报上提到了詹姆斯。尤莉斯按照电报的内容,再度拜访了欧尼肖雷汉姆酒店的经理。

伊藤健一为何要在酒店的照片背面,写上1939年2月23日这个日期?一直以来,她不得其解。

即使她查到日本两任驻美大使斋藤博与堀内谦介都在这个日期里与该酒店有关联,但这与伊藤一直以来所调查的事件有何关系?

还有那颗贵重的黄金袖扣,购买它的幕后人物又是谁呢?

现在,久陷黑暗中的尤莉斯迎来了曙光。也许是冥冥之中詹姆斯在天上看着,他为伊蕾娜和尤莉斯指引了新的方向。看完电报内容,尤莉斯意识到自己搞错了调查重点。调整策略之后,她终于从酒店经理那里得到了关键的证词。

接下来......她得赶去亚当斯甘草酒店。

尤莉斯凝神注视着前方。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菲利普教授一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