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兰与玫瑰
一周之后,横滨的国际红十字临时医院内。
护士装扮的伊蕾娜一边替即将出院的病人收拾衣物,一边皱着眉头打抱不平。
“陆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来探望过已经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就连出院都不来接一下吗?”她抬起眼眸,叫着中国小姐的英文昵称,“梅米,你真应该把这个不称职的男朋友给甩了!如果是你,我想很多优秀的男人会排着队讨好你。”
沈纫兰面露微笑,她朝伊蕾娜眨了眨眼睛。
“我想你说的应该是你自己。”
“梅米,不要转移话题。”伊蕾娜这么说着,将窗台上的一盆植物塞给了旁边的男人。
安德烈·格拉祖诺夫抱着散发着幽雅香气的春兰,想要为自己的好友挣回一点面子。
“巴切维茨小姐,杰克救了玛丽!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伊蕾娜呛声打断。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比自己的恋人还要重要?你能代替你的好友说明一下吗?”
这句话问住了格拉祖诺夫。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杰克最近在忙着什么。就连手里的这盆植物也是四天前他替杰克送来的。
见格拉祖诺夫不说话,伊蕾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连你也说不出理由,是吧?那就乖乖闭嘴吧,俄国人!”
格拉祖诺夫感到自己受到了无端的迁怒。他知道波兰人对他们没有好感,所以只能无辜又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发一语了。
办理出院的手续很顺利。待玛丽坐进汽车里,格拉祖诺夫急切地说道:
“杰克中枪大难不死,玛丽今天也平安出院!可喜可贺!我说你俩连受伤都和同一个日本佬有关,啧啧!”他故意夸张地摇晃着脑袋,“你俩绝对是天生一对!”
沈纫兰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
“安德烈,别安慰我了。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她俏皮地朝格拉祖诺夫眨了眨眼,两手小心地抱着怀里的那盆兰花。
格拉祖诺夫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了。
沈纫兰看向窗外,她想起不久前还陪着医生出院。如今想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一周内,安德烈来过,王淡如来过,甚至向检察官百忙之中也抽空来过一次,唯独她最想见的医生从未现身。其实她丝毫没有对这事生气或难过,她所担心的是其他事情——担心得仿佛要呕出一口血来的程度。
她是从帝国饭店那里,得到了陆鉴山曾经回来过的消息。那是在他失踪的第四天,她接到电话,匆匆赶了过去。
从饭店经理处,沈纫兰拿到钥匙,走进了房间。
客厅的垃圾桶内,一枝尚未凋谢的白梅和撕成碎片的高级和纸引起了物理学家的注意。
沈纫兰将碎纸拼了起来,发现那是一首和歌。
她在卧室中,找到了陆鉴山的医疗箱。那支手枪不见了。
沈纫兰即刻赶往镰仓。在古寺高德院内,一位僧人认出了她手里的照片。
“如果是这位施主的话,古畑家的麻纪小姐和施主在大佛下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带着施主离开了。”
镰仓的人口远远比不上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僧人们因为化缘的关系,熟悉本地的各户人家。因此,他们对麻纪带走的陌生男人留有印象。
“您要找的人应该是岩本楼的客人吧。古畑小姐在江之岛的岩本楼工作,那里还没有对民间开放,目前仅招待一些身份特殊的贵客。”
沈纫兰顾不得休息,终于在午后抵达了江之岛。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走马灯。她听到医生的喊声急急从另一条路跑过来时,正好目睹有人从旁边的民居内走了出来——他举枪对准前面的医生。
一切都是本能反应。
当她回过神来时,腰腹部已经中了一枪......
“玛丽!你没事吧?晕车了?!”
格拉祖诺夫焦急的声音唤回了沈纫兰的神志。她抬起眼皮,注意到后视镜里的自己脸白如纸。
“......好像是有点晕车。”
格拉祖诺夫赶紧叫停了车子。他执意让纫兰到路边休息一下。
沈纫兰站在路边,望着时不时经过的汽车发呆。她想,自己只不过是不愿意回想医生埋头看向她的神情——那是世间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个词汇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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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纫兰出院后,伊蕾娜推着医疗车,在另一间单人病房前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她满不在乎地扭动门把,推车走了进去。
一个平头男人躺在床上,四肢都被固定住了。
伊蕾娜将车子扔在床尾,径自走到床头,低头朝着病人粲然一笑。
“早上好,田中先生。”她用蹩脚的日文说道。
田中正男睁着眼睛。他恶狠狠地瞪着伊蕾娜,眼神仿佛要吃人。
“真是没有礼貌呢。”伊蕾娜撅起嘴唇,像个天真的女孩般嗔怪道,“我向你道了早安,你也应该回应我才对。”
田中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扭过脖子,不再看伊蕾娜。
除了自己和陆,没人知道这个日本人在这里。伊蕾娜伸出右手,柔软的食指指腹挑逗似地顺着对方脖颈间狰狞的旧伤疤向下滑。
“啊,看到你这张脸,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呢。”伊蕾娜的手指缓缓滑到了病号服的第一颗纽扣处。
她停在那里,漂亮的眸子闪烁着醉人的微光。
“说起来,我恰好认识另一位田中先生。他长着和你一样的丑陋面孔,也有一处令人生厌的枪伤。”
这么说着,她的手指重新开始移动。这次是向上,滑过脖子、下巴、嘴唇、鼻梁,最后停在了眉心。
“和你不同的是,他的枪伤在这里。”她像个坏心眼的小孩,故意在对方额头上点了点,语气妩媚婉转,“砰!那人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生命有时候真是脆弱呢。”
她的话语还未落地,田中便转头看向她,额头上青筋暴露。
“你就是那个和警察在教堂里的女人?”田中说出了他入院以来的第一
句话。
他发狂似地挣扎起来,试图摆脱束缚。
“你这该死的娼妇!你看着我弟弟死的?我要挖掉你的眼珠!”
伊蕾娜笑得更加灿烂了。她俯下身,长长的金发垂落到山田脸上。此时,她几乎与对方脸贴脸,眼睛在最近的距离直视着男人的瞳孔。
然后,她用最甜腻的声音说道:
“田中先生,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杀死田中正孝的,不是纽约警局的詹姆斯·道尔警探,而是我这名该死的娼妇。”伊蕾娜觉得自己没有撒谎。如果不是自己吸引了田中正孝的注意力,道尔警探是没办法杀掉田中的。
听到对方倒吸一口冷气。伊蕾娜满意地直起身子,冷冷地注视着田中。
“告诉我,你为什么出现在江之岛?还有,你们在镰仓和美国人谈了什么?不要妄图说谎哦,我们这种女人最能识别男人的谎言。”
“呵呵呵呵......”田中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我会杀了你的,用最残忍的方式。”
“哦~是么?”伊蕾娜微微侧过脑袋,瞥了一眼医疗车。
她走到车边,从下层的盘子里拿出一个最大容量的针管。针管里,满是暗红色的液体。
重新回到床边,伊蕾娜伸手撩开患者的衣袖。
“正巧,我也为你准备了贴心的死亡方式呢。你们在中国东北,做过一项往俘虏的血管内注入马血的人体实验吧。真是可惜,我临时找不到马血,所以用了鸡血来代替。我想注入到人体血管内,痛苦程度应该差不多吧。大概多少时间才会死亡呢,实在让人期待。”说到这里,她甜蜜地笑出声。那笑声犹如黄莺的歌声般悦耳动听。
她将针头对准男人胳膊上的静脉。
“要说实话吗?田中先生。”
田中喘着粗气。皮肤下的绿色血管剧烈跳动着。
“我早该在你走进那间旅馆时就一刀结果你!”
“哦?原来你在跟踪我?”
田中浮现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女人,你太自以为是了。你还没那个资格,至少在我偶然撞见你的时候。就算你特意做了乔装,以你的身高和着装,在小小的镰仓实在是太显眼了。当你踏入镰仓,没有人不会注意你。”
伊蕾娜愣了一下,她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相似的话。
“......这种乡间小镇,一旦有陌生人闯入总会很显眼的。何况他还是一名亚裔。”
道尔警探的话在耳边苏醒,就像是一段从久远过去传递而来的电波。是的,是1941年感恩节下午,道尔警探走进菲利普教授的别墅时随口说到的一句话。
他说小镇的酒馆老板记得那位闯入小镇的日本记者——因为记者的最后嘱托,伊蕾娜向唐人街医生Jack Lu寄出了一封信,拦截信件的道尔警探为了查明菲利普教授的死亡真相重回长岛小镇。
伊蕾娜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让人联想到雨林里最美丽的蝴蝶。她的回忆是那么清晰,清晰到那一天她和警探走进酒馆内,警探自作主张地替她点了一杯奶油雪莉酒的过程都仿若发生在昨日。
她的思维犹如被火星点燃的烟花引线,在黑暗中不断延伸。噼噼啪啪间,有火光在明明灭灭。
轰!
一声巨响。绚丽的色彩在漆黑的夜空绽放。
伊蕾娜深吸一口气,嘴唇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田中亦注意到了伊蕾娜的异样。
“怎么?你不是要折磨我么?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害怕了。”他讥诮地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伊蕾娜眼珠朝下,神色复杂地俯视着他。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她身上,实际上却是盯着另一个人。他知道,对方正在注视的对象,是他的弟弟田中正孝。
病床上的男人,在伊蕾娜深不可测的眸子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
“1939年2月23日,”伊蕾娜开口,声线有些不稳,带着喘息般的起伏,“你的弟弟田中正孝是不是见过菲利普教授?”
田中正男愣住了。几秒钟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会回答你,有本事你就给我注射吧!”
伊蕾娜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半个多小时后。GHQ参谋二部的莱特上校走进了这间病房。他看向病床上的男人,绿色的眼睛半眯起来。
“田中少将,没想到有人把你藏到了这里,真是让我们一阵好找。”
脸上被刀子划了七八刀,仿佛戴上了一张血面具的田中从喉咙深处发出野狼般的呼噜声。
“来得正好,上校!我的杀人名单上要追加一个人了,你们不会介意吧?”
莱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