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早餐和下午茶(上)
2月中旬,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时间不到早上七点,大学食堂内坐着不少前来吃早餐的学生们。
一个中年人坐在角落,独自吃着早餐。盘子里抹着黄油的土司面包只剩下一小块。男人大概是想中途换一下口味,他拿起金属勺子敲打鸡蛋杯上的煮鸡蛋。蛋壳顶端破裂,露出半熟的蛋黄。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往里撒一些盐,其次是胡椒粉,然后重新拿起勺子,挖出松软的半流体的蛋黄和蛋清。
男人大概四十出头,光秃秃的脑袋就像鸡蛋杯里剩下的半个鸡蛋。他的目光非常专注,仿佛挖下去的每一勺都是极需耐心的精细工作。
尤莉斯找到他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场景。
“早上好,斯坦利教授。”
“早上好,邓菲女士。你吃过早餐了吗?”斯坦利头也不抬地问道。他的语气亲切又温和,像是面对一位熟悉的学生,而不是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尤莉斯在餐桌对面坐下来。
“谢谢,我在酒店吃过了。”
斯坦利点了点头。他不再说话,专心地挖出最底部的蛋清,然后往嘴里一送,一口吃光了。
尤莉斯耐心等待着。W.M.斯坦利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生物化学教授,同时也是病毒实验室主任。
斯坦利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他拿去餐巾擦了擦嘴,这才看向合众通讯社的女记者。
“很抱歉只能在早餐时分见你一面。某位老前辈介绍了一个研究项目给我,今天上午飞伦敦的航班。出发前我还得再去实验室看看。”
尤莉斯很庆幸自己赶在斯坦利教授出国前约到他。这位忙碌的科学家之所以同意见面,完全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敬意——尤莉斯在电话中提到了乔治·菲利普教授的名字。
斯坦利教授早年曾在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他和菲利普教授有过一段美好的搭档时光。不过就像世间的很多婚姻,纵然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斯坦利和菲利普的合作关系因为截然相反的学术观点走向破裂。此后斯坦利离开洛克菲勒研究所,在普林斯顿大学完成了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成就——他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分离出病毒性结晶的人。
“曾经,我以为我打败了菲利普。我在实验室中分离出的病毒结晶是一种蛋白质,这证实了我以往所坚持的病毒乃无生命化学物质的观点。但菲利普仍固执己见,他认为病毒是可生长和繁殖的生命性物质。这种观点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变。”
斯坦利教授目光深邃,语气里一种奇妙的骄傲,又隐隐含着遗憾。
“那天下午,菲利普的演讲非常精彩。也许你已经听说了,菲利普一上台就表示那场演讲原本应该由他的中国学生来做的。他幽默地表示,组委会只想要一个名副其实的‘纯白色’的医学会议,引得台下大笑。举办方可笑不出来,当时他们的脸色真是让人回味无穷。说实话,他和他的学生在病毒核酸上的研究让我感到恐惧。当时我就坐在台下,而且已经预感到我将要败给菲利普了。那场演讲下来,我一身冷汗。”
“所以说,菲利普教授的去世让您松了一口气?”
斯坦利诧异地瞥了女记者一眼。他没有流露出不悦,只是淡然地摇了摇头。
“邓菲女士,你说话的方式让人联想到处理谋杀案的警察。”
尤莉斯微笑起来。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斯坦利教授。”
“真是一位穷追到底的女士呢。”斯坦利也笑了起来,“在洛克菲勒研究所,我和菲利普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我们都是很固执的人,都坚持真理握在自己手里。然而,真理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就在那里,不是吗?在真理面前,科学家没有私仇。”
说完,教授埋头看了一眼手表。他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皮包,从里拿出一个圆盒子。
“这是你要的东西,希望能够帮上你。还有一点,事后请将它完好无损地归还我。”斯坦利教授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递给尤莉斯,“这对我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财富。”
尤莉斯郑重地接过盒子。盒子里是一卷录像胶带。1939年2月23日,斯坦利教授在亚当斯甘草酒店的医学会议现场,请专人录下了菲利普教授的全程演讲。那个时候,斯坦利并未意识到,这是他的竞争对手生前最后一场公开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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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鉴山拿起笼子,想要从里面抓一只健康的小白鼠。温顺的小鼠任凭他抓了出来,对自己的命运浑然未觉。这种专门为医学实验而培育的白化小鼠,浑身披着柔软的细雪般的绒毛,红宝石般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将它握在手里的人类。
小动物感到那只大手停止了动作。
“吱~”它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本能性地挣扎着。
“那些用于医学实验的动物难道就不是生命?它们何故要为了人类而牺牲?”三岛嘲讽的声音冷不防在耳边响起。
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陆鉴山只觉得有汗水从脖子后顺着脊柱滑下来。防护服密不透风,透过护目镜,他看到实验动物的眼睛化成了一滩刺目的血水。
恍惚间,他感到右手黏黏糊糊的,就像那天他抱着纫兰时,伸手触及到的滚烫液体。
他曾经是一位医生,他没有理由害怕鲜血。但是那一刻,他的世界崩塌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无能。当他俯身查看恋人的伤口时,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他没有带医疗箱!在他最恐惧失去的人面前,他没有携带救人的工具!他的手边除了一把杀人的枪,别无所有!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遇到伊蕾娜,如果岩本楼没有急救包的话,他是不是还能够救回纫兰。
时至今日,恐惧混杂着无力感仍深深地残留在灵魂深处。他无法原谅自己。
铁笼子关上了,小白鼠被他放了回去。
也许今天并不适宜做动物实验。
陆鉴山勉强说服自己,他缓缓起身,走到实验操作台边。
这是一间位于东京郊区的高等级生物实验室,是美国的一家大型制药集团赠送给陆博士的礼物。
从江之岛回来后,陆鉴山给维斯曼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对方,他改变了主意。他不需要金钱,需要另一个回报。
“一个月以内.......不,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内建成。我知道你们办得到的!设备清单我已经拟好了,你们会马上着手空运过来,是么?”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强人所难,但他没有退路了。
维斯曼先生果然神通广大。他如期交给了陆鉴山一间不输于美国大学医学院的生物实验室。
陆鉴山请维斯曼先生保守这个秘密。他不能再将任何人牵扯进来。
在免疫学界,有所谓的超级抗体的传说。无论病毒如何变异,这种抗体都能准确地识别病毒的某些关键区域,完成中和毒株的作用。
陆鉴山想要尝试的,正是找出这种传说中的抗体。
操作台上,各自实验器皿应有尽有。陆鉴山从架子上抽出一根空试管。鬼使神差地,试管突然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发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
看着满地的玻璃碎渣,陆鉴山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从来没有在实验室中犯过这种低级错误。假如试管中不是空气,而是病毒培养液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1928年,野口英世正是在研究黄热病病毒的过程中,不慎感染致死。生物实验容不得分毫差错。因此,这项工作需要无与伦比的专注力。
陆鉴山疲累的合上双眼。他不得不承认,从江之岛回来后,他体内那个开关失效了。从前,只要他穿上防护服,那个开关即自动开启,一尽排除脑中的杂念。而现在,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控制力。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一时状态不佳。根源在于心乱。如果勉强将病毒实验进展下去,只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医学博士长时间地,孤独地坐在实验室的凳子上,犹如一座风化的雕像。不,也许这座雕像的内部已经龟裂成灰,化为空洞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鉴山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出实验室。他机械性地做完消毒工作,重新穿回西装。
又是一天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法做。他不能表现出异常。他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帝国饭店,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然后等到天明,重新穿上衣服来到这间实验室。
他不想认输!
唯有这间病毒实验室,是他绝不能逃避的战场!
陆鉴山回到帝国饭店,时近凌晨。他没有料到,王淡如竟然在大厅等他。
“好一个医学博士!忙得大半月人影都见不到一个!”王淡如一上来就是谴责的语气。
陆鉴山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将军,没有动作,甚至没有一句回应。
即使是王淡如,在看到陆鉴山的时候也免不了心惊。对方看起来相当疲累,似乎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尤其是一对眼睛空洞无神,仿佛一潭死水。
将军自然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这些时日他还派了人暗中保护这位陆博士。恐怕只有陆博士自己不清楚,他的那间秘密实验室处于王淡如的监视中。
“神经不要绷得这么紧,鉴山,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将军扶了扶眼镜,露出宽厚的笑容,“你看看,你面子可挺大的,需要我这位少将亲自出面通知你,朱世明将军会在3月底重返日本,咱们的大法官也已经确定3月20号抵日了。”
陆鉴山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即将出席东京审判的中国法官。
“嗯。”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短促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怎么,你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啊?告诉你吧,这位法官和向明思检察官一样,是我的清华学长,”王淡如扬了扬眉,“而且,他还是你的校友!”
陆鉴山有些困惑地盯着王淡如。他的大脑像是一台老化的机器,反应迟钝。
“梅汝璈,字亚轩,二十四岁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王淡如上前,拍了拍陆鉴山的肩,“就算是美国人主导的军事审判又怎么样?咱们中国人用鲜血挣得的一席之地不是舞台剧摆放道具的角落,那里同样是容不得半分退缩的阵地!陆博士,你可不是一个人呐!你身后还有四万万中国同胞呢!”
将军的话音量不大,却是字字千钧,犹如落石入水,打破了死水的沉寂。陆鉴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王淡如见此,笑着从军装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卡片。
“明思兄那边忙不过来,要准备的起诉文件太多了。纫兰在检察团帮忙,她熟悉英日文,翻译那些材料最适合不过。不过忙归忙,该放松的时候还是得放松。她明天有一整天的假。”
不等陆鉴山反应,王淡如将卡片往医生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
陆鉴山埋头一看,是一张素雅的邀请函。
下午茶?
看着上面灵秀的文字,他的心头翻涌着滚滚思绪,千言万语凝结成三个字。
他想她。
正如直到死亡心脏才会停止跳动,他对她的思念融入到每一次心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