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陆鉴山如约来到位于东大井的一处住宅。这原本是一处企业家的公馆，环境幽静，带一个小花园。若站在门边朝篱笆内看，能见到一片看得正好的玛格丽特花。

陆鉴山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后才抬手按响门铃。越是思念，在这时候越是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心绪，所以当纫兰打开门，医生脑子里盘旋了半天的问候语便在不知所措中化作了空白。

沈纫兰抿嘴一笑，伸手轻轻将愣在门外的医生拉了进来。

“今天玉子被前田葵接走了。下午会有领养人到收容所来，听说是一对出版社的夫妻，丈夫是社长，妻子是儿童文学作家。那位夫人战前还翻译过国外的儿童名著呢。”

陆鉴山想起康普顿上校曾答应他，会给山崎家的孤女找一个合适的领养人，看来他的确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这时，沈纫兰很自然地接过医生手里的礼品盒，“这是给我的吗？”

“啊？”陆鉴山回过神，在恋人的笑容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之前逛神田町的时候买的。原本想早点送给你的......”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闻到了空气里香甜的气息。

注意到医生的神情，沈纫兰将礼品盒放在玄关台子上，朝恋人眨了眨眼睛。

“之前你住院的时候，我添购了一些厨具。今天的下午茶，你猜甜点是什么？”

陆鉴山从香味中已经猜了个大概。他站在玄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凝视着纫兰的目光幽深，沉淀着万千思绪。

大概是为了缓解什么，纫兰垂下眼眸，避开了医生的视线。尽管如此，她嘴里仍在说着故作轻松的话。

“是苹果派哦。41年的感恩节，我们在安德烈家里一起过的。那时候杰西卡教给我做南瓜派的独家秘方。多亏了她，让我找回一点厨艺上的自信。外人总以为实验物理学家在食物的调味剂量上也非常准确，这根本就是一种误解......”这么说着，她微微鼓起脸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

然而，话还未说完，她便被陆鉴山拥入了怀里。

“对不起。”

被紧紧圈在医生怀里的女物理学家，听到耳边响起一个极轻的声音，柔软得让人轻易察觉到对方语调里溢出的脆弱。

坚强的医生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呢。纫兰眼圈一红，她庆幸医生此刻看不到她的表情。她轻轻抬起双臂，也拥住了医生消减清瘦的身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她竭力让声音保持正常。

“我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

“是呢，你答应过我，如果有三岛士季的任何消息，一定不会单独行动。”她顿了顿，合上眼睛闻着医生身上让人安心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呢？”

纫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恋人满含痛苦的回答。

“是我把你卷入了危险中......如果在江之岛你有个什么闪失......”陆鉴山没有再说下去。这世上他最不希望出事的就是纫兰，所以他独自前往江之岛。光是忆起自己手上沾满恋人鲜血的那一幕，自我厌恶和愧悔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鉴山，其实我一度很后悔。”

沈纫兰感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体僵硬了。她的耳朵贴着对方胸口，能够听到他的心跳。纫兰睁开眼睛，勾在恋人身后的手轻轻抚着对方的背，像母亲安慰不安的孩子那般。

“当我在酒店房间里看到那个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医药箱时，我后悔把手枪交给你。蔡三爷说是给你防身用的，但我清楚，你这样的医痴怎么会对人开枪呢？即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你也心存怜悯。正因为如此，你才当得起医生两个字。是我自私地不想失去你，我宁愿自己开枪，也不该把一把杀人的武器递到医生的手里......”

“不对！我没有后悔开枪。如果我没有击倒田中，我连救你的机会都没有！”

纫兰微微勾起了唇角。

“其实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深刻反省了一番：我之前怎么会后悔，怎么会产生那么软弱的想法呢？是你开枪，救了我们两个人。所以我应该说......”她仰起头，语带笑意，“谢谢你，亲爱的医生。”

“谢谢”，这是陆鉴山治好病人后，从患者或家属口中听过无数遍的话。然而，他从没料到，此时此刻的这一句感谢，却像是世间最珍贵的良药，反过来将他治愈了。

他感到温暖和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躯里。医生并不知道，他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在一瞬间再度亮了起来。而且，那光芒比往日更加璀璨，更加炽热。

......

实验物理学家坐在客厅里的小桌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恋人拿起刚刚从烤箱内端出来的苹果派咬了一口。她脸上的紧张显然易见，甚至比等待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空军基地内第一颗原子弹试爆结果时还紧张。

她看到医生放下盘子，垂下眼眸，神情不明。这一刻，沈纫兰手脚冰冷，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对方。

这一下，她看见对方眼睛里含着泪光。

“鉴山？”沈纫兰一把抓住了医生的手，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真的那么难吃吗？”

会不会食物中毒？沈纫兰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担忧。她迅速在记忆力搜索，想着屋内的药箱里是不是有催吐的药。

就在她马上要起身去翻药箱时，医生反手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抬起眼眸，正好目睹对方眼底的笑意。

“是太好吃了......纫兰做的苹果派，是陆鉴山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美味。”

的确，当酸甜酥软的味道充盈口腔时，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菲利普教授所说的话。

“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是很难登上科学顶峰的，而在执着于攀登的过程中，亦不要忘记了人世间的美味。”

在广岛的废墟中，他也曾向迷惘中的纫兰说过这句话。他原以为自己懂得菲利普教授的忠告，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品尝着所爱之人亲手制作的甜点，他才真正明白过来，那不仅仅是对于一名科学家、一名医者的忠告，那是教授送给世人的礼物。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得爱。如果忘记了这一点，人就变成了迷失在攀登过程中的怪物。

沈纫兰将头靠在医生腿上，就像曾经在大哥的病床前所做的那样。她想起哥哥曾教给她，人之伟大，在于懂得牺牲。

为了心中那个坚不可摧的信念，他们究竟舍弃了什么，又到底牺牲了什么。她一直都知道的。

她重新仰起头，明亮的眼睛里也带着盈盈笑意。

“鉴山，你不会输给三岛的。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动摇你的信念。”

恶魔向她的大天使拉斐尔伸出邪恶的利爪，试图将光明拉入无底的深渊。但她绝不会让恶魔如意的。如果说守护天使的职责是治愈世人，那么她会竭尽全力治愈天使。

话音刚落，她感到医生俯身下来，温柔地吻了她。

他们俩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苹果派的香味留在空气里，甜蜜中带着微酸，幸福中缠绕着一丝想让人落泪的疼痛。

“纫兰，等一切了结，随我回美国见见我的父母吧。”陆鉴山说道。

这一天，是1946年2月27日。合众通讯社东京分社的彼得·卡里舍特派员不顾参谋二部的警告，执意在该日的《星条旗报》上发表了特别报道。这篇报道揭露了GHQ已经开始对石井四郎展开秘密审问，而石井本人就居住在东京，并未遭到当局逮捕。

至于世界瞩目的东京审判，已确定于这一年的5月初正式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