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番外章 老人与罪恶之海(下)

飞机在北京机场落地。长途航班使我很是疲惫。我在北京逗留了三天,以便调整时差。第四天,我乘机前往南方城市苏州。那里是陆夫妇安度晚年的地方。

透过舷窗,我望着机翼下方宛如北极冰原般一望无际的云层,《陆鉴山博士回忆录》最后几页的内容不断涌入脑海。

1946年,以英国军官的身份登上轮船的陆鉴山,在甲板上见到了他的接应人——或者说“情人”。

当对方热情地叫着他的名字,上前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时,陆鉴山只诧异了一秒钟。他顺势配合,随即和对方一起进了甲板下的客房。

确定没有外人偷听后,陆鉴山卸下伪装,郑重地向那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表达了感谢和问候。

原来,接应他的女人竟是唐人街蔡三爷的七姨太,王秀玉。

直到那个时候,陆鉴山才知道,秀玉是军统局培养的情报人员,她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任务接近蔡三爷的。

蔡三爷长居纽约,不忘故乡。在美国站稳脚跟后,他在香港也投资了庞大产业,有着不可小觑的势力。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蔡三爷在港岛和大陆间建立起完善的走私通道。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军于1941年12月8日占领香港。蔡三爷提前做了准备,翌年春季安排七姨太经由泰国秘密潜回港岛。蔡三爷坐镇纽约,将香港事务全面交由七姨太打理。通过种种手段,他们往内地输送了大量抗日物资。

陆鉴山对蔡三爷与国民政府的合作关系,多少有所察觉。他猜测沈沧澜和王淡如在其中有所活动,却根本没有想到,巧妙促成双方合作的竟是一位年轻女子。

在秀玉的掩护下,医生顺利抵达香港。稍作休整后,秀玉派人护送他返回大陆。

10月初,陆鉴山搭乘广九铁路的列车来到广州。火车站出口,一辆汽车主动驶到了医生跟前。

根据回忆录的记载,医生其后的经历更为传奇——接应他的汽车里,又坐着一位熟人。

“陆医生,欢迎您回到祖国。您是我张某的救命恩人,也是无数抗日战士的救命恩人!”

那人在副驾驶位上回过头来,眼含热泪,脱帽向医生致敬。

陆鉴山的目光与他交汇,记忆在霎那间闪回1941年的11月23日。那一天,一位少年搀扶着一位腿部中弹的伤者,持枪闯进了他的诊所。

彼时彼刻,医生没有想到,那位被他从死亡边缘救回的男人,成了他下半生倾心结交的挚友和同志。

新中国成立那一天,陆鉴山是和张主任一起庆祝的。同来与他们庆祝的,还有秀玉。医生是在很多年后,偶然知晓了秀玉的真名和真实身份。她是中央特科潜伏在军统内部的地下党,早年曾在莫斯科接受过正统的间谍培训。

1943年至1945年,陆鉴山在马里兰州军事基地内致力于研发疫苗和特效药,而这些药品,通过《援华法案》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其中也有一部分通过秀玉、张主任等人的努力,输送到了抗日根据地。

对于医生来说,他的信仰就是救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与另一群理想主义者相遇,激烈地碰撞出耀眼的思想火花。

此后,陆鉴山隐姓埋名,前往中国东北地区,先后在东北卫生技术厂、东北制药厂任高级工程师。1951年,他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参与新中国反生物战的极密研究。次年,他又兼职东北卫生防疫总站的首席顾问。

长年参与国家机密科研项目,正是陆博士数十年间毫无音讯的原因——我常常想,他究竟是如何忍受了孤独,怀着对远方亲人、爱人的深深思念,度过了三十七年的漫长时光?

1983年的蝉鸣时节,退休的陆博士在纽约出版社的邀请下来到美国——我很遗憾没能见到陆博士,那时我正在尼泊尔参与一个为期一年的摄影项目。

母亲亲眼见证了两人的重逢。她在打给我的国际长途电话中告诉了我这一喜讯。母亲在电话中又哭又笑,连带着我也因为那份喜悦而流下了眼泪。

陆博士在美国逗留了一周。玛丽阿姨陪着他回了唐人街,随后两人又一同去了纽约北郊的公墓。陆博士的养父母去世后,先后埋葬在那里。陆博士回国之际,玛丽阿姨和他一起返回了中国。

两个月后,玛丽阿姨寄回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迟到了半生的结婚照。一对花白头发的老人身着盛装站在镜头前,他们两手紧紧握在一起,脸上的幸福令人动容。

从风华正茂到雪染双鬓,他们终于等到了彼此。

1994年,我首次前往中国,拜访了陆夫妇。由于两人的祖籍都在苏州,他们在那座美丽的南方古城安度晚年,日子平静而美好。

尽管之前在照片和书中已经熟悉了陆博士,然而真正与他接触,你会发生这位医生的人格魅力绝不会因为岁月而稍减分毫。

他与我聊到我的父亲,言谈中掩饰不住对父亲的敬意与惋惜。不仅是赞美之词,陆博士也会温柔地提起父亲的各种“小毛病”,这让我们相视而笑。因为陆博士的体贴,在我内心深处那个因为记忆模糊而带着距离感的父亲,变得亲切而鲜活。

至于玛丽阿姨,在我记忆中那个甚少笑容的冷美人消失了,她总是面带微笑,静静地听医生与我聊天,偶尔插进一两句。另外我发现,玛丽阿姨烘烤甜点的手艺,竟和我的母亲不相上下——在美国,我从不知道玛丽阿姨擅长这个!

那次为期半个月的拜访,解答了我的很多疑问,使我进一步接近了过去的真相。

其中一个收获,是我终于知道了那个遗留的密码问题——陆博士的东京实验室密码,本该只有陆博士一人知晓的。

当我问出来之后,陆博士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褶皱里蓄着化不开的柔情。他转头看向玛丽阿姨。

“纫兰,这个问题应该由你回答。”

玛丽阿姨朝我眨了眨眼,神态像极了一位俏皮的少女。她指了指书桌上的某个物件。

“薇拉,你对它有印象吗?”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是一个竹制的笔筒,小巧精致,直径大约六公分,仅一个竹节的高度。

我点了点头。母亲曾带我去玛丽阿姨家里做客,我记得玛丽阿姨的书房里,就摆着这样一件文具。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竹筒上的中国画对幼年的我来说,是罕见新奇的,满足了一个孩子对遥远的东方古国的全部幻想。

墨色线条勾勒的画上,有着一对穿着古代服饰的年轻男女。女子垂首,半含羞意,正将一件饰品递到对方手里。那名男子亦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女子,大有爱恋不舍之意。

画面左侧,有着两行汉字。小时候的我光被画中人物吸引了注意力,全不懂文字含义。

“谁能将我相思意,说与江隈解珮人。”

玛丽阿姨吟诵着笔筒上的两行诗,给我讲了中国古代神女解佩的故事。我至此才明白,那画上的内容,正是解佩的典故,用来表达男女相爱、赠答表意。

“啊,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当初陆博士在日本送给你的礼物。”我恍然大悟。

陆夫妇相视一笑,又同时点了点头。

“可是,这和密码又有什么关系?”

“维斯曼先生将实验室交给你陆叔叔时,他正好逛完神田町的中华古董店,拿着礼物就赶去验货了。这是我后来从维斯曼先生那里打听到的。他告诉我,陆博士确认实验室设备后,当即设置了实验室的密码。”

“维斯曼先生偷看到了密码?”

这时陆博士插话进来,否定了我的猜测。

“我独自设置的。当时维斯曼先生回避了。”

我又转头看玛丽阿姨。她笑得特别得意。

“维斯曼先生告诉我,密码是八位数。我想,如果我是鉴山的话,拿着刚买的礼物去接收实验室,那礼物上的画又正好描述的是男女相遇,想必我会睹物有感,将密码设置成我和玛丽相遇的日子。”

陆博士听到这里,无奈地耸了耸肩。

“19411125。所以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玛丽阿姨。安德烈说得对,我根本没有藏私房钱的任何可能。”

老人委屈巴巴的语气,让我扑哧笑了出来。

温馨又欢快的气氛,直到多年以后仍让我动容。看着两位白首偕老的长辈,我没有将另一个疑问说出口。

此后数年,我致力于收集731的各种史料,多次前往日本、俄罗斯和中国。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陆博士因胸腺癌病逝,我和安原玉子都出席了葬礼。

玛丽阿姨并不显得十分悲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她和爱人的一次短暂分离。葬礼结束后,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介意了多年的问题。

“玛丽阿姨,陆博士真的杀死了三岛士季吗?”

陆博士的回忆录,结束于1959年12月22日。在哈尔滨郊外的魔窟废墟中,陆博士亲手了结了他与三岛之间长达二十年的纠葛仇恨。

根据记载,陆博士开了枪。这是陆博士此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开枪。

看起来,三岛似乎是死在那次交锋中。在我能接触的所有资料中,那一天是关于三岛的最后纪录。从此以后,他彻底消失了。

尽管如此,我内心还是对某些细节抱着怀疑的态度——陆博士的回忆录在枪声和大雪中戛然而止。我找不到任何直接描述三岛死亡的文字。

陆博士的那一枪,果真将三岛击毙了吗?

我无法消除脑中的问号。

面对我的疑问,玛丽阿姨平静地注视着我。她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却没有立刻回答我。

沉默中,愧疚与自责犹如涨潮的海浪一波一波向我袭来。也许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毫无疑问,三岛死了。因为恶魔再没有出现过。

就在我垂下头,即将落荒而逃时,玛丽阿姨开口了。

“薇拉,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的语气很轻,就像羽毛落在雪地上。我猛地抬起头看向玛丽阿姨。她那双总是充满智慧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母亲般的慈爱。

“我没问过鉴山,也从没想过问他。”她转头去看橱柜上医生的照片,语气里有着历经劫波后的超脱,“薇拉,你认为,我们和731的战斗,最后输了吗?”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我心中大雪纷飞,不知如何作答。

就世俗的结果来看,不仅是731的大部分成员逃脱了审判,就连东京审判的结局也是不尽人意的。

1948年11月12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宣布所有甲级战犯有罪,判处东条英机、广田弘毅、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松井石根、武藤章、木村兵太郎绞刑,其余人等判无期徒刑、有期徒刑不等。

然而,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除绞刑的7人在12月23日得到执行外,关押在巢鸭监狱的战犯们相继得到赦免,提前出狱。有些人甚至重入政坛,东山再起。

惩恶扬善是人们所期望的,而它不一定落实在现实中。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顺着玛丽阿姨的目光,我亦看向了陆博士的遗照。

医生的面容温文儒雅,目光坚毅却不失仁爱柔情。

他们那一代人与恶魔的斗争,失败了吗?

看着照片上的医生,我纷乱迷离的心绪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一种全新的力量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当我喃喃念出这句话,有些事情我豁然开朗,我不再纠结那个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

翌年的冬天,玛丽阿姨因急性哮喘,紧随陆博士而去。那时,911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心头,炭疽事件又使恐慌升级,到处都能听到美国即将遭到大规模生物恐怖袭击的传言。

从9月持续到11月的炭疽邮件事件,最终导致5人死亡,17人遭到感染。

至今,这一生物恐袭事件,仍未找到凶手。世界也仍旧纷纷扰扰,局部战争不断。

此时此刻,我站在陆夫妇的墓碑前,向两位尊敬的长辈献上了鲜花和一盒苹果派。

陆夫妇葬在一处。两人生前聚少离多,死后能永远在一起,我想他们是幸福的。

我将二人的墓志铭默念了几遍,虔诚得仿佛在教堂里祷告。

“她爱着她的物理,亦爱着她的医生。——东方居里夫人 沈纫兰博士”

“大医精诚。——新中国第一代病毒与免疫专家 陆鉴山博士”

先辈们的逝去并不代表着完结。我希望下一次再来看他们时,能带上竹下女士出版的那本新书。

至于恶魔,他从不曾离我们远去。正如菲利普教授的遗言,在攀登的过程中,不要遗忘了人世间的美味。一旦我们忘记,恶魔一定会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