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竹下女士走进了咖啡馆。她很快发现了我，一边与我打招呼，一边走到我对面坐下。

竹下女士四十多岁，她是2002年从东京调到纽约来的，英语说得很好。

我与竹下女士的相识，也是在那一年。某个周末，她拿着一张名片找上门来。

竹下女士想要撰写一本关于战后731部队成员如何逃脱军事审判的纪实报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位著名的日本作家撰写了深刻揭露日本细菌战部队罪行的纪实三部曲，使得这个掩盖在重重黑雾中的恶魔部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暴露在大众眼前，进而在整个日本社会引发了巨大的关注与激烈争论。

那个时候，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竹下女士，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冲击。

“很多次无法继续阅读下去......因为实在是太过痛苦。”竹下女士提到她第一次阅读731相关著作时的心境，“但不得不忍耐下去......一旦意识到军国主义的日本对受害国所犯下的罪行，便必须要将这种痛苦承受下来。日本民族必须背负着过去的债务，深刻反省。”

竹下女士一直在新闻机构工作。她开始系统地收集有关731的新史料，是在采访了一位叫做安原玉子的日本律师之后。

一听到安原的名字，我立刻明白了竹下女士找上我的原因。

安原玉子的本名叫做山崎洋子，是一名孤儿。她现在的姓氏来自于她的养父母，玉子的名则来自于儿童收容所时期的称呼。

1998年，中国细菌战受害者代表团起诉日本政府的案件在东京地方法院开庭。安原玉子是为中国原告辩护的日本律师团成员之一。幼年时期被中国医生陆鉴山博士救治的记忆，以及与玛丽阿姨共住的那段经历，使她成年后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及和平事业。

竹下女士是在安原的介绍下找上我的。

“我拜读过《陆鉴山博士回忆录》，其中有很多值得深究的地方。安原律师告诉我，摄影家薇拉·安德烈夫娜·格拉祖诺娃女士退休后，致力于调查美国与731的交易黑幕。她说，如果想了解更多未被披露的历史细节，就必须得到您的协助。”

毫不夸张地说，《陆鉴山博士回忆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从此之后，我致力于寻找过去的真相。我几乎走遍美国，访问了很多当年在驻日盟军服役的老兵。我甚至在印第安纳州某个乡下农场，找到了内尔·史密斯的家属——那时他已经过世，他的儿子接待了我。

史密斯中尉是在1947年年底申请退役的。也许是对美军失望，他在余生里对日本的那段经历绝口不提。他从不参加退役士兵的任何聚会。越战爆发后，他积极参加过反战游行。

在我找上门之前，史密斯的家人从未听过731。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史密斯中尉曾经为正义付出的努力毫无意义。

根据《信息自由法案》，我要求联邦政府公开731相关的绝密档案。随着保密年限的到期，公众可依法向政府申请查阅文件。我在陆续解密的国家档案中，找到了史密斯中尉向法务局提交的大量731罪证，文件日期一直延续到1947年。这些资料，显示史密斯中尉直到最后，都没有屈从于高层的压力。他坚守住了自己的那颗正义之心。

有段时间，我天天泡在国家档案馆内。要说我最大的成就，是找到了迪特里克营（后来改名为迪特里克堡）三位调查员提交给华盛顿的报告。它们依次是《桑德斯报告》《汤普森报告》以及《希尔报告》。尤其是在希尔报告中，明确提到美国政府与731干部达成九条密约，且花费25万日元，向石井四郎购买了8000余张从满洲带回的人体病理标本，以及相关医学报告。

在美国的庇护下，731的高级干部们逃脱了审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战后依旧享有着崇高的地位，有人开了私人医院，有人是医科大学的知名教授或校长，有人是技艺精湛号称从不出错的外科手术专家。

在一批被五角大楼封存的机密文件中，我意外发现了田中正男的纪录。朝鲜战争爆发后，田中随美军前往朝鲜，协助联合国军在战场上实施细菌战。1951年1月，他被中国援朝志愿军炮火击中，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除了田中正男，我还找到了三岛士季的线索。总体来说，他的纪录少得可怜，似乎是被刻意消除了存在的痕迹。我仅仅是从一些只言片语的文字中，搜寻到他曾出现在朝鲜战场上的蛛丝马迹。

根据《陆鉴山博士回忆录》最后的内容，唯一能够明确的是，三岛士季至少活到了1959年年底。

在哈尔滨的731总部遗址内，陆鉴山博士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敌人，那位他追击了整整二十年的白衣恶魔。在北国呼啸的寒风中，枪声响过，一切又被大雪掩埋。

至于石井四郎，他于1959年10月9日因喉癌病逝于东京。相较于这位魔王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如此死法，实在是过于便宜他了!

我将掌握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竹下女士，其中也包括尤莉斯阿姨给我的那一份。

距离日本作家出版731纪实三部曲，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在人们渐渐遗忘战争伤痛的今日，我认为竹下女士重新撰写新的纪实报告，是十分有必要的。

为了准备新书，竹下女士多次往返日本与美国，也曾亲自前往中国。目前，横亘在她面前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康普顿上校背后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操纵了雪姬病毒重回人间？

我查遍能够翻阅的所有档案，仅仅能找到康普顿上校1946年6月自杀于关押地的纪录。盟军甚至来不及审问他！一切的起源，最后都消弭在黑暗中。

幸运的是，我想这一次竹下女士为我带来了答案。

我注意到，竹下女士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点餐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格拉祖诺娃女士，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的。我上个月回了东京，这次带来的东西，是我多次拜访月桂寺主持后整理出来的。”

我打开文件袋，取出纪录阅读起来。

就我所知，石井四郎患上喉癌后，在东京做了手术（就效果来看，手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常常从若松庄步行前往附近的月桂寺。那是一座禅宗寺院。据说晚年的石井四郎常常在寺院里呆上一整天，过着犹如禅僧般的生活。

1959年初夏，一名穿着体面的神秘男人来到寺院，单独面见了石井四郎。寺里一名少年和尚为两人端去热茶，意外在门外听见了一段对话。

那名少年和尚，后来成为了月桂寺的下任主持。上世纪八十年代爆出轰动全日本的绿十字公司“药害艾滋病事件”时，主持在电视上认出了那个造访寺院的神秘男人——绿十字公司社长，医学博士内藤良一！

翻看内藤良一的履历，可谓光彩亮丽。早年他在美国留学，不知用什么手段弄回了一台美国产的真空泵。内藤由此仿造出国产真空泵，战时在东京的救世军人和妇女中大量采血，用于制作干燥人血浆。内藤因此获得了技术有效奖。

1950年，他创办了日本第一家血库“日本血库”，也就是其后的“日本绿十字公司”。内藤社长将731的数名高级干部招入公司董事会，利用731的医学知识和技术，制造血液用品。公司成立的第一年就接到了美国的大订单：往朝鲜半岛的战地医院供应干燥人血浆。日本血库就这样乘着朝鲜战争的东风赚了大钱，一跃成为日本知名的医疗企业。

竹下女士为了详细了解石井去世前后的经历，联系上月桂寺主持。幸运的是，主持有写日记的习惯。她提供给我的资料，是根据月桂寺主持的日记加口述回忆，最终整理出的文字纪录，内容包括1959年内藤良一拜见石井四郎的情况。看完纪录，我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它揭露了数十年来我们一直找寻的最后真相！

以下为该纪录中，两人对话的摘抄。

【石井：听说你建立了‘日本血库’，我完全不惊讶。这正是内藤你才能做到的事情。有着商业头脑的你，要是战后碌碌无为，反而会是一件难以想象的怪事。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看我。

内藤：我听说大队长得了重病，作为后辈和老部下，我早应该来看望您的。数年不见，没想到大队长变了这么多。

石井：哦？

内藤：您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当日的威严肃穆。如今大队长的样子，就像一位随处可见的平和慈祥的老人。最初听到您的传闻，我是根本不信的。真是难以置信呢，没想到大队长沉迷于听禅。也许是疾病侵蚀了您的意志......

石井：内藤，难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确认传闻的真假？

内藤：不知道大队长的手术安排在什么日期？一旦动了手术，大队长就会失声了吧？如果您不想手术，我可以为您安排去美国治病。我的公司在日本医药界有点名气，但远远不及美国的一流药企。这么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只要大队长愿意，我们可以给大队长用上美国最好的抗癌药。

石井：是要我去当新药的实验者吗？

内藤：大队长的玩笑实在让我惶恐。

石井：当初你向美军出卖了太多不必要的情报。很多人私下向我反映，怀疑你早就背叛了731。

内藤：这么说，大队长是信了吗？

石井：内藤，我知道你的公司赚了很多钱。不管是战时还是现在，不少人暗地里叫你吸血鬼。战后我们和美国人合作是不得已。不过，我看你好像乐在其中。你所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逃避战犯追责吧？”

内藤：果然瞒不过大队长呢。大队长认为，太平洋战争日本输给美国的根源在哪里？

石井：......

内藤：大队长真的是老了呢。您那样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的雄心壮志。也许您会说，日本是输在了科技水平上，或者是资源匮乏。当然，这些都是原因，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输在了资本力量上。

石井：呵呵，这确实像一位大公司社长会说的话。

内藤：日本的扩张战略和英国一样，战争的目的是建立广大的海外殖民地，获取岛国缺乏的各种资源。我们在日清战争、日俄战争中取胜，索要的是赔款和殖民地。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却和我们完全不同。他们重视的是市场，是可以购买美国产品的海外消费力。所以他们要求清政府拿出庚子赔款来培养美国留学生。等一批批接受美国教育的留美幼童长大，他们自然就成了亲美分子。一旦他们回到中国进入各行各业，掌控中国政权和经济，中国四万万五千万的人口自然就成了美国产品倾销的庞大市场。

内藤：大队长，打仗打的是经济。我们与美国战了三年八个月，华尔街的金融大鳄能够源源不断地募集庞大资金来支持战争。战争后期，美国人可以一天建造上百艘战舰，上千的飞机，可以同时为苏联英国中国援助大量物质，可以不计成本地开展核武器研发和反生物战研究。然而日本有什么呢？我们打到最后，不过是绝望地面对日本经济破产的惨状。

石井：这就是你投靠美国，背叛日本的理由？

内藤：大队长，我想我比您活得更现实。您一生都活在大日本帝国称霸世界的美梦里。而我早在留学美国期间，理智地认清了日本与美国的巨大差距。您认为，当初我是如何搞到美国产的真空泵的？人，千万不要和钱过不去。

石井：......内藤，我没有想到，早在三十年代，你就和美国人勾结上了。

内藤：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过是多找了一个合伙人而已。您知道的，咱们在满洲的那些研究资料，除了具有军事价值，对医药企业来说也具有不可估算的经济价值呢。我的美国合伙人很感谢您为世界医疗进步所做出的伟大贡献，他希望您到美国治病。对方会为您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

石井：内藤良一，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我当初看错你了！

内藤：不要激动啊，大队长。我是真的为了您好，才特意来此一趟。时代早就不同了，难道您还看不到世界的变化？您以为您在和美国政府和军方博弈，殊不知美国总统亦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真正操控世界棋局的，是资本。在资本主义阵营里，美国是绝对的霸主。而这个霸主的地位，您以为是靠什么扶持起来的？没有大资本家，美国也就不是如今的美国。

石井：呼呼呼（喘着粗气）。滚......你给我滚！】

两个人的对话，在石井激动的咒骂声中戛然而止。这次拜访后不到数月，石井在疾病的折磨下，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我合上文件，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竹下女士离开咖啡厅后，我依旧呆呆地望着世贸大楼本该存在的地方。

竹下女士告诉我，她进一步调查了内藤的绿十字公司，发现该企业一直与美国的C企有密切联系。C企在战时与美国军方有过合作，且出资建造了军方在马里兰州军事营地内的生物战研究中心。

战后，C企在原本雄厚的资本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成为世界级的跨国生物制药公司，研发了大量传染病特效药和抗癌药，至今仍是世界上拥有最前沿最高科技医学技术和专利的超级公司。

获得救世主般名誉的同时，金钱也源源不断地涌入C企掌门人的口袋。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疾病，只要人们还需要健康保障，资本机器就会永远地运转下去。

原来，那就是足以腐蚀麦克·康普顿上校的力量。我终于在多年之后，找到了尤莉斯和伊蕾娜遗留下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竹下女士锲而不舍的调查中，黄金袖扣的订货人，姓氏缩写为K.B的神秘女士揭开了面纱——C企的前任老总裁身边，有一位出身英国的女管家深得主人信任，其名字正好是Kathryn Bell（凯瑟琳·贝尔）

“真是狡猾呢。不需要承担罪恶，只需要站在阳光下就可以了。”竹下女士离开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是......总有一天，阳光下的黑暗终会反噬其身吧。就像真相一样，即使被掩埋了半个世纪，它终究还是会破土而出。

华灯初上，我将小费放在餐桌上，起身走出了咖啡馆。

冬夜的冷风让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积聚了太多二氧化碳而昏昏欲睡的大脑被新鲜清凉的空气唤醒，我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那个夜晚，我无比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玛丽阿姨和陆鉴山博士。第二天早晨，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预订了前往中国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