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洛克菲勒研究所的来访者(下)

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所长办公室,伽塞尔博士神色凝重地将一封匿名信件放在办公桌上,推到对面的菲利普教授跟前。

“陆是你亲自引荐到所里的。别告诉我,当初你没有仔细审查过他的履历。”

乔治·菲利普教授是一位瘦高个的老人,五十四岁,精神矍铄,目光锐利,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威压感。

“哦?一大早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件事?我以为你是想谈谈电子显微镜的事。我听说普林斯顿大学病理实验室的斯坦利博士已经在西门子公司预订了一台。”菲利普教授毫不掩饰失望的神情。

“乔治,我不是在开玩笑。”

“赫伯特,你总是这样大惊小怪。同样的信件今早上我也收到了一封,没什么大不了的。要说现在的很多人呐,缺乏最基本的礼仪,写信的时候竟然连署名的勇气都没有。那封信我只看了一眼,顺手就扔进垃圾桶了。”

对于菲利普教授嘲讽的语气,伽塞尔博士感到头疼不已。

“信中提到的凶案,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不找我谈谈?”

“我觉得没什么可谈的。”菲利普教授背靠转椅,将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双手交握,“陆是我推荐进来的,在这里也相当于是我的学生。他的人品绝无问题,我敢担保他不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他毕竟是被芝加哥警方审讯过的重要嫌疑人。”伽塞尔博士强调道。

“警方?这帮人最擅长以人种和肤色来排列嫌疑人名单了。在主观猜测的前提下,将一名优秀的医学生抓起来审讯,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宣布不予起诉。”菲利普教授哼笑一下,举起手掌晃了两下,“这的确是美国警察的作风。”

“我明白你庇护自己学生的心情。但是作为所长,我无法让有杀人嫌疑的人承担起实验室的研究项目。实验室里的那些细菌和病毒……无论是哪一种泄露出去,都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伽塞尔博士停顿了一下,面露忧色。

“在公众眼中,洛克菲勒研究所里的医学精英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整日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菌,在培养皿中提纯病毒,致力于研制药品和疫苗,消灭疾病,治愈伤痛。人们一提到医生,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是神圣的,绝不能和杀人两个字扯上任何关系。”

伽塞尔博士一边说着,一边绕过办公桌。他在菲利普教授面前停下来,低头看着他。

“乔治,就算我相信陆在那件案子上是无辜的,然而匿名信上的内容一旦传扬出去,尤其是被那些捕风捉影的小报记者知道……你知道他们会指责我们什么吗?外界会把所有恶毒的猜测指向研究所,民众会斥责我们为了研究而忽视人命,报社会猛烈抨击我们将人类的未来不负责任地放在一个杀人疑犯手里。一旦事情闹大了,他们甚至会呼吁国会关闭我们的实验室。”

菲利普教授的脸上,嘲讽的笑容消失了。他严肃地看着他的老朋友——从大学时代开始,赫伯特·斯宾塞·伽塞尔就是他引以为傲的学弟。过了几秒之后,菲利普教授嗫嚅般动了动嘴唇。

“你的意思是,要把陆赶出研究所?”

“不是赶,只是解聘而已。”

砰!

菲利普教授重重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遗憾与痛心的目光射向洛克菲勒研究所的所长。

“赫伯特,你不能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就毁掉一个天才!过滤性病毒的核酸检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我预感到,陆的研究很可能会改变未来的病毒学研究方向。无论如何,我的实验室不能没有陆。如果你一定要解聘他,那就把我也一起解聘了!到时候,就让那该死的斯坦利拿诺贝尔奖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要说什么,较劲似地互相瞪着对方。

“那个……”一个甜美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僵局。门口,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金发女郎探入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电话听筒。

这位漂亮女士是伽塞尔博士的秘书杰西卡·格林,就坐在所长办公室外面的小隔间。

“伽塞尔博士,鲍威尔医生打来电话,说是有一位访客想要见一见你。他说对方很难缠,如果你能抽出十分钟的时间应付一下……”

伽塞尔博士掏出怀表,迅速看了一眼后啪地合上金色的表盖。

“没问题,十分钟的话,不会影响到十一点半的飞机。”说完这句话,他又转头对老朋友说道:

“乔治,我们俩都需要冷静一下。陆的事情,今晚在华盛顿酒店里再谈吧。”

菲利普教授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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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间设置在实验室入口。陆鉴山打开淋浴设备,雾状的消毒液喷洒在防护服上。等他从消毒间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走廊的天花板上,白炽灯发出橘黄色的暖光。

年轻的医学博士行走在无人的走廊上,欣赏着玻璃窗后星光璀璨的都市夜景。

灯火通明的曼哈顿,很难联想到席卷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大萧条持续了快十年。如果不是罗斯福新政的推出,恐怕美国早在几年前就走向了崩溃。

陆鉴山很庆幸自己进入了洛克菲勒研究所。正是因为研究所背后有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即使是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候,这里的实验室仍能不受影响地运转下去。

陆鉴山珍惜在这里工作的机会,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对他来说,没有比洛克菲勒研究所更适合他的地方了。

他拐了一个弯,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嗨,杰克,今天又是这么晚?”安德烈·格拉祖诺夫正在等电梯,见到陆鉴山之后,熟稔地叫着他的英文名,抬手打了个招呼。

“彼此彼此。”陆鉴山回应同事的时候,电梯正好上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电梯内只有他们俩人。格拉祖诺夫原本和陆鉴山同在一个实验室,半年前调到另一个教授下面,转而从事微生物储存技术的研究。

两个人都是工作到很晚的人,不自觉间就成了各自实验室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像这样在电梯间偶遇,对两人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今天我终于约到杰西卡共进午餐了。”格拉祖诺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英俊的白皙面孔上洋溢着得意之色。

杰西卡·格林是研究所有名的美女,而格拉祖诺夫正在热烈追求这位女士的传闻,整个研究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大概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

“嗯?”陆鉴山侧头看向格拉祖诺夫,脸上满是疑惑。

格拉祖诺夫有些恼怒地晃了晃脑袋。

“你这家伙,脑子里整天只想着那些培养皿里的‘小宝贝们’,这可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一个白眼,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我听杰西卡说,今天有个日本佬来找伽塞尔博士。他做自我介绍时,杰西卡正好端咖啡进去。那人好像叫什么内藤,曾在德国的科赫研究所从事细菌防疫研究,而且马上就要回国了。他还提到自己是军医,回国后可能会被派往中国东北的实战部队。”

说到最后,格拉祖诺夫有意无意地瞄了陆鉴山一眼。

陆鉴山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中国东北?”

格拉祖诺夫不是很确定地耸了耸肩,目光落到电梯的指示灯上。

“嗯,或者是叫做满洲?杰西卡说起这个的时候,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哈尔滨。那可是我们俄国人建立起来的城市啊,坐落在松花江畔,犹如一颗冰上的明珠,美丽的‘白俄之都’……如果不是那些该死的日本佬,我倒真想去哈尔滨看看呢。”格拉祖诺夫的语气里充满向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种不自知的乡愁。

安德烈·格拉祖诺夫出生于沙俄的一个贵族家庭。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他们一家移民美国。

那时候格拉祖诺夫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幼童,对出生的国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在他成长过程中,常听父亲提及过去的俄国。那个被红色苏联取代的沙皇俄国,对安德烈·格拉祖诺夫来说,是早已回不去的故土。

他自顾自地说着,直到电梯发出一声闷响,两扇门慢悠悠地打开——他们到达史密斯大楼的底层了。

站在门口的陆鉴山一动不动,格拉祖诺夫被他挡在电梯里。

“喂?你怎么……”格拉祖诺夫走上前催促。就在他看清陆的表情后,他将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

陆鉴山神色阴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直到此时,格拉祖诺夫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清末,中国黑龙江以北的广阔土地,一度落在沙俄势力范围内。甲午战争后,日本也加入到瓜分远东大陆的行列。俄日两国为了争夺中国东北,甚至在1904年发动了一场战争。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东北地区被日本关东军占领。如今的哈尔滨,不是中国的哈尔滨,是满洲国的哈尔滨,是日本人的哈尔滨。

格拉祖诺夫纵使再迟钝,也明白他刚才的无心之语对身为中国人的陆鉴山来说,实乃句句戳心。

“抱歉,杰克。”

“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并没有说错什么。”陆鉴山轻轻摇了摇头,迈步走出电梯,“格林小姐有没有听到,那位叫内藤的日本人拜访伽塞尔博士,是为了什么事?”

“好像是为了得到黄热病病毒。”格拉祖诺夫跟着步出电梯,高大的身躯在大厅地板上斜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见前面的人猛地停住了脚步。

格拉祖诺夫当然知道陆鉴山想到了什么,他上前拍了拍比他矮一个头的中国人的肩膀。

“伙计,放轻松。伽塞尔博士怎么可能将那么危险的病毒分给日本佬?那可是违反远东热带医学会议相关决议的。”

陆鉴山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早上遇到那个日本人开始,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自己的人生就要被什么可怕的事搅乱似的。当然,不安的心情也可能是受到了那封匿名信的影响。

陆鉴山有一个习惯,只要他穿上白大褂,就像大脑自动按下了某个开关,立刻排除掉所有的私人情绪。他的工作容不得半点差错。唯有走出实验室,完成全身消毒,脱下罩在白衣外的防护服,他才允许自己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如今解除了脑内的开关,信纸上放大的“Murderer!”再度从脑海深处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安德烈,我还有事要回办公室处理一下,你先走吧。”陆鉴山抬手打了个手势,不等对方回应,大步朝外走去。

“喂?”格拉祖诺夫皱眉看着迅速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哝了一句,“我可是很担心你呀,Dr.Lu……”

像是扮演着戏剧里的旁白,浅金色头发的俄裔青年以怪异的腔调喃喃自语:

“洛克菲勒研究所备受期待的医学天才,会因为一封匿名信被迫离开心爱的研究所吗?”

他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轮廓分明的斯拉夫面孔在光影下显出冷硬的线条,蓝色的瞳孔中涌动着暗潮。

“哎,算了。”几秒之后,格拉祖诺夫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语调轻松,“去酒吧喝一杯再回去吧。”

……

两个多小时后。

纽约上东区的某栋高级公寓楼内,微醺的格拉祖诺夫从外套口袋中掏出钥匙,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将钥匙插入锁孔内。

随着钥匙的扭动,锁孔内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格拉祖诺夫哼着艾灵顿的爵士乐曲,用厚实的肩膀将门顶开了。

起居室的窗户大开着,丝帘在夜风中轻轻晃动。都市的午夜灯光漫进屋子,家具在明暗交错中仿佛有了灵魂,拉长的影子贪婪地朝周围招摇着四肢。

格拉祖诺夫习惯性地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

“别动!”带着奇怪口音的英语猝然在门后响起。

格拉祖诺夫的手停在半空中。此刻,他的双眼已经习惯了昏暗的光线。

视线之下,一支德制的格鲁手枪正对着他的胸口。

格拉祖诺夫完全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