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上)

与格拉祖诺夫分别后,陆鉴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拉开抽屉,将那封信取出,在台灯下重新浏览了一遍。

目光停留在信件上的人名处,汉斯·冯·霍夫曼。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寂静的夜里,原本以为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他考入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第二年快要结束的时候。

“陆,是你作弊!我亲眼看见你在考试中作弊了!”刚刚结束药剂学考试的阶梯大教室里,霍夫曼站在台阶上,蓝绿色的眼睛里满是鄙夷与愤怒。

正打算离开教室的学生们纷纷停下脚步,朝两人所在的位置投来各种目光。

陆鉴山没有做任何回应。他好像根本没听到霍夫曼的指控,文质彬彬的东方面孔上波澜不兴,平静地收拾好桌子上的铅笔和稿纸,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在他完全走出阶梯教室前,他一直能感觉到两道尖锐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刺穿。

没多久,学院公布年度总成绩,陆鉴山再次名列榜首,且总分刷新了往届的最高记录。其中,药剂学、病理学两门均为满分。随着成绩的公布,陆在药剂学考试中作弊的传闻甚嚣尘上,最终惊动了教授委员会。尽管陆鉴山的指导教授坚称自己的学生不可能作弊,其他教授还是联名要求彻查此事。为了平息事态,学院对事件展开调查。

芝加哥大学医学院对作弊的处罚极其严格,一旦确定作弊事实,等待学生的往往是开除学籍的处分。对此,陆鉴山淡然以对。在学院展开调查以前,他甚至没有为作弊事件做过一句辩白。

医学院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事态发展。谁也没有料到,学院的调查才刚刚开始,作弊事件的目击证人汉斯·冯·霍夫曼竟暴毙身亡。

霍夫曼的死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医学院,引来更多的议论和猜测。人们关注的焦点,是霍夫曼的死因——急性肠伤寒。在当时,一旦感染上这种烈性传染性疾病,可以说除了隔离等死没有其他有效治愈手段。

据说霍夫曼的主治医生在病患吃剩的面包中,检测到某种在实验室条件下培育的高纯度变异性伤寒病毒。而霍夫曼本人,是接触不到这种病毒的。

霍夫曼的父亲,一位一战后从德国移居美国的企业家,坚称自己的儿子死于谋杀。

陆鉴山没有等到作弊事情的调查结果,等来的是芝加哥警方以谋杀嫌疑开出的逮捕令。警方的指控很简单,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的微生物实验室,储存有霍夫曼感染的变异性伤寒病毒。而陆鉴山,是少数能够出入那间实验室的医学生之一。

陆鉴山当时十九岁,在两年时间内完成了其他人需要四年才能完成的学业。指导教授对他寄予厚望,破例允许他加入到只有博士生才能参与的研究项目中。陆鉴山在医学上耀眼的天赋与才华,反而成了警方怀疑他的理由。

霍夫曼事件,最终因证据不足,警方不得不将嫌疑人无罪释放收场。尽管仍旧有很多人怀疑陆鉴山是因为霍夫曼的揭发而采取了报复行动,芝加哥大学却没有因此开除陆鉴山——这得益于英美法系疑罪从无的原则。沸沸扬扬的事件落幕三年之后,陆鉴山顺利拿到医学博士学位。

今时今日,陆鉴山仍旧不清楚,当年的霍夫曼是如何感染上伤寒病毒的,亦不清楚眼前的匿名信出自何人之手。

然而,有一点他很确定,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阻碍他目前的研究。

想到这里,陆鉴山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厚厚的电话黄页,回到桌边将黄页摊开。

他记得菲利普教授的备忘录上,写着今晚下榻的酒店名字。

按照字母索引他迅速翻到华盛顿特区,手指顺着一行行字母寻找市中心的电话总局。

找到了!

陆鉴山伸出右臂,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紧随其后,一次次拨动圆形旋转盘。转盘随着手指的动作,发出或长或短的呲呲声。一串串脉冲信号通过长长的电话线传向远方。

“你好,请帮忙转接华盛顿亚当斯甘草酒店。”

接线员为他接通了华盛顿的线路。很快,听筒中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

“你好,这里是亚当斯甘草酒店。”

“请帮我转接乔治·菲利普教授的房间,我是他的学生。”

“好的,你稍等。”

电话很快转接过去。就在陆鉴山等到快放弃时,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

菲利普教授的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透着深深的疲惫。

愧疚瞬间占据了陆鉴山的内心。他飞速瞄了一眼挂钟,忍耐着自责低声说道:

“教授,我是杰克·陆。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不等他说完,那边传来严厉的质问:

“今天的检测数据怎么样?”

“进展顺利。”陆鉴山不假思索地回答,“TMV病毒的活性如我们先前做出的预测,十二个小时内降低了85.1%。不过,我相信如果是在电子显微镜下进行观察,我们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很好。陆,研究所已经同意为咱们实验室购入电子显微镜,你很快就能看到那台可爱的机器了。”菲利普教授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一下子变得高亢起来。

“对了,你想谈那封匿名信的事?我收到信件了,不过我现在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解释。你只管专心处理实验室的事就行了。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听着,你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不要搞砸了明天的实验。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件事,没什么可担心的。明天上午我就回纽约,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陆鉴山紧握话筒,眼眶微微发热。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毫无偏见地信任着他的中国学生,甚至不需要一句解释。

“教授……”他停在那里,感谢的话埂在喉间。他知道,教授需要的并不是他的感谢。

咚咚咚……

听筒那边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啧,一定是赫伯特来找我抱怨今天的招待晚宴了。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么无趣,你几乎能看到全美国医学院最讨人厌的老家伙们。现在正在外面敲门的就是其中一个。我不得不去应付他,祝我好运吧,陆。”说完这句话,教授挂断了电话。

陆鉴山将话筒扣回原处。与几分钟前相比,他的心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幼年丧父的陆鉴山,总是能在菲利普教授身上感受到来自父亲般的鼓励与支持。这使他更加坚定自己要做的事情。

此时的陆鉴山并不知道,在这个充满暖意与感动的早春夜晚,他的人生列车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轨道,急速驶向白色的深渊。恶魔之手已经伸向了潘多拉的盒子。轨道的尽头,他将与恶魔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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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祖诺夫眼前,一个男人半边身子隐没在阴影中。

“进来,把门关上。”男人的英语带着奇怪口音,却说得十分流畅。

格拉祖诺夫盯着黑漆漆的枪口,一步踏进屋子,用脚后跟将门关上了。

就在房门关上的同时,格拉祖诺夫注意到斜地里一个黑影靠近。紧接着,传来咔地一声,是拉动灯绳的声音。

他本能地快速眨动眼皮,回避突然亮起的刺目灯光。几秒钟之后,他凝神看向面前的男人。

举着格鲁手枪的,是一位头戴黑色宽檐礼帽,身着藏青色长款双排扣西装的男人。他的脸上罩着一张小丑笑脸的皮面具,手上亦戴着白色手套。

“你是什么人?”格拉祖诺夫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提问。”另一个生硬的声音响起。它来自于门侧的男人。

格拉祖诺夫的注意力移到那人身上。他戴着相同的小丑面具,穿着夹克,身材不高,体格结实,手里拿着一把毛瑟手枪。格拉祖诺夫撇了撇嘴,目光从夹克男转回西装男身上。

“嗨,你们总不至于是到我这里做小丑表演的吧?”他满不在乎地笑着问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格拉祖诺夫,1912年12月12日出生于莫斯科,1918年1月随父母移居美国纽约。”西装男开口,毫无起伏的声音念出几个数字,仿佛一台冰冷的人形机器。

格拉祖诺夫的眼睛蓦地睁大,他听见西装男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

“……1937年3月进入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最初是在乔治·菲利普教授下面从事病毒学研究,1938年7月转到约翰·弗里德曼教授下面从事微生物菌种的真空冷冻干燥作业。对洛克菲勒研究所所长秘书杰西卡·格林小姐一见钟情,并展开热烈追求。目前两人的关系正在升温中,杰西卡·格林小姐的居住地址是纽约列克星敦大道东三十八街第……”

随着他的话语,格拉祖诺夫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他厉声打断了对方。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小丑面具后发出模糊的哼笑声。西装男似乎正等着这句话。

“格拉祖诺夫,我们并不想打扰你的私人生活。只是出于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搞到一些黄热病病毒。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说到最后,西装男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