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危险的微生物

陆鉴山穿过两个街道,赶到研究所时是早上七点四十三分。

他刚跨进研究所,正好撞见鲍威尔医生急匆匆地从创始人大楼出来。医生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事情,目不斜视地朝北边道路奔去。陆鉴山赶紧叫住了鲍威尔,奔上前询问格拉祖诺夫的情况。

“格拉祖诺夫没事,他逃脱了!现在他和警察就在弗莱克斯纳大楼......”鲍威尔医生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有些颤抖。

陆鉴山听到前半句,心中大石落地。当他听到后半句,那块落地的石头再度吊了起来。他跟着鲍威尔,一同朝弗莱克斯纳大楼走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鉴山沉声问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鲍威尔将手帕移到另一边的额角,像要掩饰什么似地擦了两下又收回了西装口袋,“我也是刚到。之前有警察过来,叫我去弗莱克斯纳大楼一趟,说是纽约警局的道尔警探要见我。那位警察还问弗里德曼教授来了没有。对了,他也问到你了。我听见他跟所里的保安说,如果看见你就通知你立刻去弗莱克斯纳大楼。”

陆鉴山对此没有表现出惊讶。他的目光放远,落在道路尽头白顶绿身的警车上。

“袭击格拉祖诺夫的歹徒,目标应该是研究所的生物储存库吧?安德烈·格拉祖诺夫,约翰·弗里德曼教授,还有你威廉·鲍威尔医生,你们都是被授权进入弗莱克斯纳大楼生物储存库的人。”

“可是,陆博士你不是授权人,警察没理由找上你。”鲍威尔医生没有直接回应陆鉴山的疑问,他嗫嚅般说道。

“……我可能是整个研究所里,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格拉祖诺夫的人。”

鲍威尔医生面露诧色,他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之后没有再说话。

心事重重的两人在沉默中来到弗莱克斯纳大楼。门口停着三辆福特警车,是去年NYPD引进的新款。两名身着纽约警察制服的人站在大楼入口,警惕地盯着两人。

“大楼现在戒严!”一位胖警察伸手拦下了他俩。

“我是研究所的医生威廉·鲍威尔,这位是研究员陆博士。道尔警探派人通知我们过来的。”这么说着,鲍威尔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胖警察检查了两人的证件,朝身后一名警察挥了挥手。

“带他们去见道尔警探。”

两人被带到一楼左侧的第三间办公室,那里是一间小型会议室,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在屋子正中间。陆鉴山一进去,立刻被呛人的烟味熏得皱起了眉头。

一名身高超过六英尺,穿着棕色大衣的中年男人叼着纸烟,站在会议桌边吞云吐雾。他身材魁梧健壮,令人联想到古典式摔跤手。英武的粗眉下是一对灰色的眼睛,透过浓浓烟雾,冷然观察着正说个不停的俄裔青年。

格拉祖诺夫一边比划着动作,一边诉说着今早的脱险经历。

“……我听到客厅里的谈话,心想必须尽快通知研究所。我大声叫了起来,说我愿意帮他们搞到病毒。很快,西装男打开了卧室门。他把我当空气,完全没有和我交流的意思。他就那么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朝夹克男做了一个手势。夹克男立刻起身出去了。我留在卧室里,根本不知道他们打算把我怎么样。有一刻,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格拉祖诺夫说到这里,紧靠在他身边的杰西卡·格林小姐轻轻地握住了他紧握成拳的右手。

格拉祖诺夫顿了顿,蓝色的眼睛感激地看向杰西卡,随后又转向刚刚走进来的陆鉴山和鲍威尔。

“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客厅里任何声音,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除了我自己的咒骂声。公寓的隔音设施做得很好,这也是我当初看上那里的原因。我骂了一阵,竟然没人进来给我一拳或者干脆给我一枪。我逐渐意识到,那些人恐怕已经离开了。我拼命晃动身体,一点点挪动椅子,咬着卧室里一瓶发胶定型剂砸碎了卧室的玻璃窗,探头朝楼下大喊。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行人赶快报警。等到公寓管理人上来开门,已经是七点过几分了。真是太糟糕了!七点一到,任何两个授权人都可以进入生物储存库了!”

他激昂的声音满是愤怒,以及对自己没能成功阻止这件事的懊恼。

与之相比,詹姆斯·道尔警探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了。警察是七点二十二分赶到研究所的。就出警速度来看,完全不输于他们的老对手——纽约消防局。更何况,警探一到达目的地,立刻派人封锁了弗莱克斯纳大楼,严禁任何人进出。

根据初步调查,没有任何外部迹象显示,有人进入了地下一层的生物储存库。

另一方面,警方亦无法排除有人进去后又悄然离开的可能。

按照道尔警探的想法,要确认黄热病病毒是否被盗,方法很简单。一是进入生物储存库,实地检查里面的情况。二是调查七名授权人(包括格拉祖诺夫)从昨晚到今早七点前的行踪。

“你好,鲍威尔医生,陆博士。我想你们来之前已经对情况有所了解。你们都是医学精英,比我们这些拿枪的更清楚病毒泄露的严重性。陆博士,我希望你能就昨晚与格拉祖诺夫技师分别时的情景做一下笔录。”

“没有问题。”

两名警察领着陆鉴山到隔壁房间。道尔警探将快要抽到头的香烟丢在地上,一边踩灭烟头,一边对鲍威尔医生说道:

“七个授权人中,目前只有你和格拉祖诺夫技师到场。其他人我已经派人通知了,没时间一个一个等他们了。你和格拉祖诺夫先把下面的冷藏库打开,我们要进去检查。”

然而,这件看来十分容易的事情,在执行上遇到了道尔警探没有料到的阻力。

“警察无权进入洛克菲勒研究所的生物储存库。”一个威严的声音猝然响起。

鲍威尔看向会议室门口,只见副所长约翰·弗里德曼教授杵着英国JSS的定制手杖走了进来。他是一位矮小的犹太老人,蜷曲的银白头发,鼻梁高挺,面容瘦削。

“还有一点,这里禁烟。”弗里德曼教授不苟言笑,进来后扫了一眼地上的烟头,抬头严厉地逼视着道尔警探。

身材高大的道尔在这位瘦小的教授面前,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他瞄了一眼教授胸前的名牌,将烟盒里抽出一半的香烟又塞了回去。

“这已经是危害公共安全的严重案件,搜查犯罪现场是法律赋予合众国警察的权利。”

教授不为所动。他在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着放在手杖的银制鹰头上。

“警探刚才也说了,我们比你们更了解那些危险的微生物。如果研究所放任一群对微生物毫无专业知识的人进去,我恐怕由此而来的隐患比那两三个歹徒带来的更加严重。警探你能保证你的人不会在搜查过程中出岔子?他们绝不会翻乱病毒的编号,或者打翻那些真空安瓶?无论如何,没有得到洛克菲勒研究所授权的人,不能进入储存库。”

道尔警探拉开椅子在教授面前坐了下来。

“教授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在纽约?”

“是的。”

“那么,弗里德曼教授也是我们的嫌疑人之一了。”道尔警探笑了笑,“昨晚你是否也和格勒祖诺夫一样遭受了威胁?今早七点一过,有可能你已经进入了储存库,将病毒交给歹徒后又若无其事地来到我们面前。”

警探满意地看到弗里德曼教授的脸色为之一变,于是他转而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请原谅,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不过为了安全,我绝不会让嫌疑对象在没有警方陪同下,进入地下储存库。”这么说着,道尔警探又看向鲍威尔医生,笑容可掬的面孔使人联想到那些表现得彬彬有礼的纽约黑帮。

一名警察从外面走进来,俯在警探耳边小声报告着。

警探一边听一边点头,眼角余光来回打量着室内的几人。

“格拉祖诺夫,你的公寓管理员证实七点五分之前你的确被绑在自己的公寓里。其他六位授权人,除了身在华盛顿的伽塞尔博士和菲利普教授,其余全部在纽约,现阶段无法排除嫌疑。”

“警探,别忘了那两个该死的小丑男!”格拉祖诺夫提醒道。他觉得与其僵持在这里,不如赶快将歹徒抓捕归案。

“我已经派人去追查了。另外,你说的那个叫做内藤良一的日本军医,我们也会调查。”道尔警探嘴上回应着格拉祖诺夫,目光却锁定在弗里德曼教授身上。

“目前最要紧的,是确认研究所内的病毒是否失窃。如果你们仍旧不允许警方进入储存库,那么就请你们提前准备好可供所有亚洲人使用的黄热病疫苗吧。”说到最后,警探的话几乎变成了恶劣的玩笑。

与此同时,结束笔录的陆鉴山走了进来。他略略沉吟后开口:

“如果是所长伽塞尔博士和菲利普教授,警探应该放心他们进入储存库吧?”

“是的,但他们不是还在华府吗?”

格林小姐适时开口了。

“伽塞尔博士会在华府逗留三天,直到医学会议结束。菲利普教授今天上午就会回纽约。他的航班将在四十多分钟后抵达纽瓦克机场。”

陆鉴山朝格林小姐投去感激的一瞥。

“除了菲利普教授,目前排除嫌疑的还有格拉祖诺夫技师。让他们二人进入储存库,警探觉得怎么样?”

道尔缓缓搓着自己的手掌,思索几秒后说道:

“可以。不过出于警察的职责,我还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我。我向上帝发誓,绝不会动储存库内的东西,一切行为都会在你们专业人士的监督之下。”说完,警探嘿嘿笑了两声。

陆鉴山转而看向弗里德曼教授。

“只要所长能给你临时授权,我没有意见。”弗里德曼教授终于松口了。

“这你放心,我马上给伽塞尔博士打电话。”道尔警探的灰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霍地站起身,向身旁的年轻警员下达命令,“开一辆车去机场,接到菲利普教授后直接来这里!”

鲍威尔医生主动提出陪警探去办公室打电话。

几个人离去后,格拉祖诺夫快速走近陆鉴山,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

“杰克,这事儿绝对和那个日本佬有关。我敢肯定,他昨天来要黄热病毒,绝不是他嘴上说的那样,仅仅为了制造疫苗。”

陆鉴山没有说话。他不愿意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妄下论断。另外他注意到,老教授的脸色在格拉祖诺夫语罢之后愈发阴沉了。

“日本人?”教授收紧了手指,手背上一条条绿色的静脉在干瘪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们和德国人一样,1933年就退出国联了。《日内瓦协定》对他们可不起作用了。”

陆鉴山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教授口中的《日内瓦协定》,是1925年6月在国联会议上通过的,关于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生化武器的国际协定。当时,美英日德等都是该协定的签字国。

弗里德曼教授的手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两位青年学者的神情不由地为之一振。

“不过,那些至今宣称遵守《日内瓦协定》的国家,他们的科学家暗地里做着怎样的研究,又有谁说得清呢?”

老教授杵着手杖站起来,他淡淡扫了两人一眼。

“年轻人,我们与世界上最危险的微生物打交道,是为了医学的发展。然而医学再怎么发展,医生也不可能变成神。即使我们的研究成果可以拯救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我们终究还是人。人类所有的劣根性和弱点,医生身上一样都不少。”

说罢,他朝两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陆鉴山注视着教授的背影,感觉他手中的那根拐杖正一下一下敲打在他的心上。

室内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