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洛克菲勒研究所病毒风波发生的两天后，陆鉴山如约前往菲利普教授家里拜访。

这一天正好是星期日，曼哈顿中城的摩天大楼间，挤满了从世界各国涌来的游客。陆鉴山在人潮汹涌的滨州车站乘坐火车，沿着长岛铁路穿越纽约皇后区，进入风景如画的纳苏郡。

菲利普教授住在纳苏郡北部的一个小镇，距离曼哈顿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与绿植稀少的曼哈顿街区相比，这里草木繁茂，一派田园风光。

陆鉴山初入研究所时，拜访过菲利普教授的家。

他记得教授家的小别墅紧靠着一片橡树林，门前有一棵紫红色叶子的山毛榉。最让陆鉴山感到惊奇的是，庭院内竟然还种植着两株中国梅。

那时尚不到开花季节，陆鉴山颇觉遗憾。如今再次拜访，陆鉴山坐在温暖的客厅内，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庭院中凌寒而开的艳丽红梅所吸引。

“今年也开得很好呢，那是艾琳最爱的花了。她真的是很热爱中国事物。我记得上次你来拜访，艾琳还特意拿出王际真的英译《红楼梦》，说是要向你请教。”菲利普教授顺着陆鉴山的目光看向室外，喃喃细语中含着落寂与温情。

他穿着一件棉质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羊绒毛衣。稍嫌宽松的衣服衬得老教授的身形更加消瘦，好在他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哪里是请教，夫人对中国名著的真知灼见和深刻理解，实在让我自叹不如。”

“如果艾琳听到你这番话，一定会非常高兴吧。”菲利普教授的目光从红梅上移开，落回室内橱柜上的相框。相框内，一位头戴丝巾帽的中年女士坐在庭院藤椅上，笑容和煦。那正是菲利普教授心爱的妻子艾琳，于1938年8月因病去世。

这是陆鉴山第一次从老师的语气中感受到脆弱与孤独。师母去世后，他原以为教授会休息一段时间，谁知道第二日教授早早来到研究所，像平常那样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事无巨细地询问实验进度。那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仿佛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陆鉴山环视屋子。屋内的一切还是上次来的模样，却似乎再也找不到那时洋溢在整个屋子中的欢快与温馨。他鼻子发酸，懊恼自己拙于言辞，不知要说什么安慰的话。

这时，女佣端上了红茶和苹果派。

“露西，你今天可以早点下班。你不是说想和朋友去市区看一场电影吗？”菲利普教授对女佣说道。

“谢谢你，教授。”少女红扑扑的脸颊像两只纽约大苹果。她抑制不住雀跃的声音，一颗心已经飞到了曼哈顿的电影院。

女佣离开后，师徒两人享用着下午茶，谈论起前日的病毒风波。

2月24日上午，菲利普教授与格拉祖洛夫、道尔警探一起进入储存库，发现里面一切如常，所有类型的黄热病毒都没有失窃。储存库内的微生物，保存在特殊处理的真空安瓶中。

瓶子上贴着标签，记录着名称、编号等信息。谨慎起见，三人又对照着储存库的清单一一检查，发现库内没有任何一种细菌、病毒减少。

也就是说，这件事是虚惊一场。此后，警方在接下来的调查中，证实其余授权人没有受到过威胁。至于袭击格拉祖诺夫的疑犯，警方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大概是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吧。”菲利普教授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微微摇了摇头，又将杯子放回了原处。

“案子的事情，还是交给警察去处理吧。我一再强调，科学家须全心全意专注在研究上。”说到这里，菲利普教授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自己与学生之间的距离。

教授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陆鉴山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此刻，他被教授眼中流露出的深切期盼所触动，犹如一个刚刚启蒙的幼童，崇拜地倾听着老师的授课。

“那封匿名信的事情，我已经替你向赫伯特解释过了。赫伯特愿意相信你，这件事到此为止。陆，不管处于何等境遇，我希望你能毫不动摇地将医学研究做到底。你的研究很重要。一旦证实病毒的活性机制由核酸决定，世界将重新认识‘病毒’。当人类认清这些小东西的真面目，人类才有可能打败它们。你有这个能力，对此我满怀信心。我和艾琳都认为，中国人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你们无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族裔之一。”

“谢谢……”陆鉴山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吐出这两个字。

教授的话抚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安。他热爱自己的实验室，热爱自己的研究。他对工作充满热忱，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科学真理。这份热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从未想过，离开了实验室的生活是怎样的。

1912年，陆鉴山的父亲陆晚舟承载着家族期望到美国学习西医。也许是没有这个天分，也许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总之，陆晚舟最终连医学院都没有考进去。无颜回国的陆晚舟为了糊口，不得不在唐人街开了一间中医诊所。

当时，西方社会并不认可中国的传统医术，陆晚舟的诊所属于无照行医。

尽管如此，唐人街华人可不管有没有行医执照，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依旧遵循着传统的生活方式，习惯看中医。哪怕陆晚舟只继承到其父一半的医术，也不至于在唐人街混不下去。

可惜，陆晚舟医术不精，开诊所没多久就治死了人，为此还吃了一场官司。他吃了多年牢饭出来，从旁人口中得知妻子在他入狱头一年就跟人跑了，唯一的儿子被唐人街一对开餐馆的广东夫妇收养。

陆晚舟彻底丧失了生活的希望，整日与酒为伴，两年后因饮酒过量猝死街头。

也许是父亲的经历激发了陆鉴山学医的决心。与父亲不同，陆鉴山二十二岁即拿到医学博士学位，随后进入世界一流的医学研究所。

陆鉴山认为自己有三个父亲。一是给与自己黑眼睛黑头发的生父陆晚舟，二是用中国米饭养育自己长大的厨师陈昌德，三是在学术上给予自己最大支持，从不以自己的中国血统而心生歧视和偏见的老师，乔治·菲利普教授。

直到陆鉴山离开菲利普教授的家，他的身躯内仍涌动着热流。他暗暗发誓，要用学术上的成就来报答这位无私的老师。

他走到小镇道路的尽头，回头不舍地朝别墅张望了一眼。橡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唯有三角形的屋顶像一顶白色斗笠戴在树冠上方。

那一刻，陆鉴山并没有看到：小别墅的二楼，半开的窗户后露出一张笑脸面具——白色的皮肤，红色的大嘴巴，以及小丑特有的圆溜溜的红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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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陆鉴山正在盥洗室刷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他匆忙漱了漱口，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小声嘟哝着：

“什么事啊？这么早……”

冷风从开启的门缝里灌进来，陆鉴山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纽约警察局。”两名警察面无表情地亮出NYPD的警徽，“你是陆博士吧？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乔治·菲利普教授，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长岛家中。”

陆鉴山呆立原地，一时间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

第五位天使吹号，我就看见一个星从天落到地上。有无底坑的钥匙赐给他。他开了无底坑，便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好像大火炉的烟。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有无底坑的使者作他们的王。按着希伯来话，名叫亚巴顿（Abaddon）。

——《新约圣经·启示录》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