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忘记的味道(下)

中午一点,陆鉴山接到安德烈·格拉祖诺夫打来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那边语速极快地说道:

“伽塞尔博士同意对生物储存库进行再次检查。今天上午,弗里德曼教授和其他三名授权人对照储存库的登记品清单进行了确认。不管是数量还是品种,清单内容与实际存品没有出入。”

陆鉴山如释重负地放下话筒,瞅了眼墙上的挂历。

3月2日,星期四。

几分钟后,陆鉴山走进浴室。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洗面台上的镜子,竟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镜子里的陆鉴山形容憔悴,胡子拉碴,双眼掺杂着血丝,一副失魂落魄的颓废景象。

陆鉴山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熨烫平整的西装和一尘不染的皮鞋。镜子前,陆鉴山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跟一个小时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陆,不管处于何等境遇,我希望你能毫不动摇地将医学研究做到底。”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脑子回想着菲利普教授的话,目光有些涣散。

两点一刻,陆鉴山神情如常地走出公寓。他在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

对司机说了目的地之后,他打开车门,坐到了后车厢。

2月27日早上,两名警察敲开了他家的大门,告知了菲利普教授的死讯。仿佛多年前汉斯·冯·霍夫曼事件的重演,他再一次被当作嫌疑人带到警察局里。一番问讯之后,陆鉴山被暂时扣押。他在警局呆了四十八小时,直到3月1日上午才获得保释。

“陆博士,在这件案子有结果之前,你不得离开纽约。我们会随时传唤你。”他记得自己离开警局时,道尔警探如是说道。

“菲利普教授到底是怎么死的?”陆鉴山没有看到教授的尸体。从得知噩耗到获得保释,他除了回答警察的问题,对案件几乎一无所知。

扣押期间,陆鉴山不断回想与教授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然而,不管怎么回想,他始终无法将那个下午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现阶段,那不是你该知道的内容。陆博士,你不要忘了,目前你还是我们的嫌疑人。”

陆鉴山与警探对视两秒,神情黯淡地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教授是自杀,我也没有杀害教授。”

陆鉴山离开警局后,立刻赶往了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他刚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即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随后,他被叫到了所长办公室。

伽塞尔博士已经回到纽约。他一脸憔悴,显然也是因为菲利普教授的死讯而大受打击。

“我很抱歉,陆,你已经被研究所解聘了。这是董事会的决定,我实在无能无力。”伽塞尔博士为难又遗憾地说道。

陆鉴山如遭雷劈。拘留了两天的他尚不知道,自己涉嫌菲利普教授疑案的报道充斥在纽约的报纸和广播中,甚至五年前的那起医学院旧案也被记者挖了出来。

陆鉴山原本还想据理力争,然而当他接过研究所的解聘文书,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厄运犹如泥潭。有时候你以为已经摆脱它了,转眼它却将你拖进更深处。伽塞尔博士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离开所长办公室,他发现安德烈·格拉祖诺夫站在走廊上。对方看着他一脸抱歉的样子,好像是他把陆鉴山赶出了研究所。

“嗨,杰克。”格拉祖诺夫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我们都知道你是无辜的。菲利普教授的事情,谁都不希望发生的。”

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像是故意要让办公室里的人也听见似地大声说道:

“董事会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懂医学研究的。为了迁就舆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啧!全美国又不是只有洛克菲勒一家研究所。以杰克你的才华,大学医学院肯定都争着邀请你呢!去普林斯顿大学怎么样?他们不是刚购入了一台电子显微镜么?你在那边也可以继续病毒学的研究。”

陆鉴山沉默不语。其实他和格拉祖诺夫都清楚,即使大学医学院愿意聘请他,也不可能让一个有杀人嫌疑的黄种人来主持最前沿的科研项目。一想到这里,陆鉴山更加感念于菲利普教授的信任与支持,同时又深感愧疚。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教授的栽培与期望。

此时此刻,他之所以还能故作平静,是因为他渴望知晓教授的死亡真相。这是目前唯一能支撑他的动力了。

陆鉴山强打起精神,一边走出大楼一边询问身边的格拉祖诺夫。

“在那之后,你和格林小姐身边都没什么异常吧?”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警察派人保护了好几天,对方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现过身。这事儿是不是与日本佬有关,警察局至今也没调查出什么结果。哼!我看这案子八成会不了了之。”

“你之前说,袭击你的人很可能与德国军方也有关系。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这帮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病毒,怎么可能轻易放弃?”陆鉴山回想着格拉祖诺夫描述的遇袭细节,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2月24日上午,进入研究所生物储存库的是格拉祖诺夫,道尔警探,以及菲利普教授。紧接着26日下午,当他离开教授家不久,教授便猝然离世了。两件事是互不相关的独立事件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

陆鉴山侧过头,定定地看着身旁的同僚。

“他们果真没有得手吗?”

“当然!”拉格祖诺夫十分肯定地说道,“我和菲利普教授比照着库存清单一一检查过。道尔警探没有碰库内的东西。他盯着我们,我们也盯着他。莫非你觉得我们也有嫌疑?”说到最后,格拉祖诺夫不悦地回瞪着陆鉴山。

“安德烈,我觉得你还是建议伽塞尔博士再组织一次检查为好。我不是怀疑任何人,只是以防万一。”

陆鉴山交代完这句话,收拾了个人物品离开了研究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做了些什么。浑浑噩噩中唯一能记起的,是今天中午急促的电话铃声——安德烈从研究所打来的。

事情看似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他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阴云始终笼罩在心头。

此时此刻,陆鉴山坐在出租车中,窗外的街景飞快地在眼前晃过,模糊成一团。不可抑制的,陆鉴山再一次回想起乡间别墅中,自己与菲利普教授相对而坐的情景——犹觉身在梦中。

窗外的红梅仿佛小小的火焰,点亮了萧瑟的庭院。近处的桌子上,苹果派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味。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菲利普教授没有动自己身前的那份甜点,他见学生吃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

陆鉴山极好甜食,他细细咀嚼一番后如实回答:

“苹果馅酸甜适中,千层派皮香脆酥软,不输于曼哈顿甜品店的口味。不过,”陆鉴山将剩下的苹果派放回盘中,“比起师母做的苹果派,还是略微差了一些。”

菲利普教授微微点着头,眼角堆砌起笑纹。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吧?每个好天气的周末,艾琳总会做上一些苹果派招待邻居朋友。我常常听到人们夸赞我的妻子,他们说菲利普夫人做的苹果派是全美国最美味的。说来也是惭愧,身为丈夫,我对妻子做的苹果派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每个周末,我都呆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一心一意只想着实验结果。”

教授的淡淡笑意,渐渐在眼角划开,融化在深邃的目光中。他注视着学生盘子里吃了一半的苹果派。

“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科学家,科学研究是第一位的。在脑子还转得动的时候,不能在科研最前沿竭尽全力,我宁愿去死。人们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病态的偏执吧。”说到这里,教授的目光落回学生身上。

“不攀上顶峰,绝不罢休,没有任何事能阻碍人类探寻生命奥秘与疾病治疗的脚步。我从不认为,自己沉迷于医学研究有什么错。要说这一辈子我最大的错误……”

教授的声音渐渐低落,陆鉴山甚至听出了一丝颤抖。

“我太晚想起,世间最美味的苹果派的味道。太晚了,太晚了……”老人喃喃重复着,眼中闪动着水光。

陆鉴山心中刺痛。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拜访竟窥见到教授严师面貌下不为人知的脆弱与悲伤。

“教授,我想师母从没有怪过你,请你不要太多自责。”

教授猛地摇了摇头,瞳孔里翻起海啸般的巨浪。他瞪着陆鉴山,眼睛却没有看着他。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陆鉴山的身体,落到了虚空中某个未知物体上。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急促起来,似乎面对着巨大的恐惧。

“教授?”

菲利普教授几乎从沙发上弹跳起来。一秒钟之后,他回过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极为疲累地阖上双眼。当那双眼睛再睁开时,他以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问道:

“如果你在老师的论文中发现了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的致命错误,你会怎么做?”

陆鉴山略微沉吟后说道:

“我会向老师指出这个错误,并且想办法修正它。”

听到这句话,菲利普教授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仿佛把毕生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中国学生身上。

“不愧是我最优秀的学生。陆,在学术上我没有东西能再教给你,现在唯一能送给你的,仅仅是一句人生感悟。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是很难登上科学顶峰的,而在执着于攀登的过程中,亦不要忘记了人世间的美味。”

回忆到此为止。陆鉴山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将目光从窗外移回车内。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深棕色的鸭舌帽下露出后脑勺卷曲的头发。

陆鉴山慢慢将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如今想来,菲利普教授的那句话仿佛在交代遗言。

为什么会是吸毒过量致死?为什么他到那时都没有察觉到教授的异常?

师母过世后,他一度以为科研上的进展已经抚慰了教授的丧妻之痛。

昨晚,当他从收音机里听到菲利普教授案的结案报道时,无边悔恨如汹涌海潮漫过了他的大脑。

教授的临别之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他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陆鉴山没有继续想下去。他的思绪逐渐涣散,最后变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