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帮(上)
曼哈顿下城的华人聚居区,往往给人贫穷、混乱、嘈杂的印象。在这里,一栋被高墙环绕,前庭带大花园的欧式二层洋楼自然就成了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洋楼的主人此时正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眯着眼睛听粤剧。他是一位七十余岁的瘦小老头,眼窝深陷,双颊无肉。裸露的皮肤满是皱纹,松垮垮地包裹着枯槁的身躯。与老人的衰老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去年刚娶的七姨太,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楚楚动人。女人站在椅子后,一对纤纤素手放在老人的太阳穴处,轻柔地按压着。随着她的动作,戴在雪白手腕上的翠玉镯子微微晃动着,犹如春风吹皱江南绿水。
陆鉴山走进屋子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他垂下眼帘,朝着主人的方向点头行了一礼。
“三爷,陆医生来了。”七姨太伏下身子,在老人耳边低声说道。
“多谢蔡先生出面保释。”
老人刷地直起身体,两眼睁开来。与衰老的残躯相比,他的眼中精光四射,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聚集到了那两点之上。
“小事一桩,实不足道。”蔡先生摇了摇头,“唐人街因为鼠疫的关系,现在还在戒严。劳烦陆医生辛苦走这么一趟。你看看,我这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这病啊也认人,非得医生你来治不可。”
“这次发病有多久了?”陆鉴山随即放下药箱,上前详加询问。接着他又看了舌苔把了脉,发现没有大碍,便像往常那样拿出针灸工具,为蔡先生施了几针。
待一切完毕,总共也不过小半个时辰。陆鉴山开始收拾药箱,头疼缓解的蔡先生吩咐七姨太去换唱片。
“哎呀,要是唐人街没有陆医生,我这把老骨头要怎么办哟!”蔡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句。
陆鉴山正将银针插回针袋,听闻这一句手上的动作略有停顿。不过,很快他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似地继续整理东西。
“陆医生用过晚餐了吗?我那福建厨子今晚做了佛跳墙,医生也留下一起用餐吧。”
“多谢蔡先生好意。只是我诊所里还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理,还望蔡先生谅解,允许我先行告辞。”
老人闻罢,连连摇头,似乎对陆鉴山的婉拒极不满意。
“陆医生医术高超,又如此年轻,可谓年少俊才,唐人街不知有多少姑娘看中你呢。医生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想必也是太过专注于事业了。男人忙事业没有错,切忌过于一本正经。别怪我老头子多嘴,这天下之事,唯美食、戏曲与美人不可辜负。”这么说着,老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留声机的方向。
屋子的另一边,七姨太从留声机中取下马师曾的《苦凤莺怜》,又从另一个崭新的唱片盒子中取出一枚,放到了碟机上。
咿咿呀呀的念唱声再次响了起来。与之前别具一格的马氏“乞儿声”不同,这次是清越悠扬的小生唱腔。
“前两日托人从香港购回的唱片,靓少凤的《红楼梦》。他的剧团里有个叫小燕红的花旦,唱薛宝钗的,嗓子好,将来一定是个角儿!”蔡先生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儿。
笑意残留在眼角堆叠的皱纹中,而下一秒他却话锋一转,陡然感伤起来。
“可怜啊!东南亚局势紧张,连带着香港也是人心惶惶。要是哪一天香港被日本人占领,我这老头子到哪里去买最新的曲儿哟?”
此话一出,陆鉴山的内心亦沉重起来。今年下半年,日本准备攻打菲律宾、新加坡或香港的说法不断见诸报端。美国的华人报纸甚至直言英军守不住香港。大部分撰文者都悲观地预测,一旦日军来袭,香港必然沦陷。
“蔡先生勿要多虑。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他出言宽慰,同时背起药箱准备告辞。然而告辞的话尚未出口,蔡先生抬起眼皮,淡淡问道:
“陆医生还在担心那几名鼠疫病人?长老会医院最好的传染病医生,你都无法信任吗?还是说,陆医生认为,只要自己的医术才能救得了他们?”
“......”
面对医生的沉默,蔡先生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医生你是谨慎呢,还是傲慢?不过,这一次多亏你发现及时,你又一次救了唐人街。我记得那一次你还是史岱文森高中的学生。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咱们纽约华人中,要出一个大人物了。”
说到最后,老人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件事。
“听说昨日有位国民政府的外交官去拜访陆医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陆鉴山想到这里,却并不慌乱。他转过身,正对蔡先生,不卑不亢地回答:
“的确有位故交来访。昨日与蔡先生的属下发生了一些小误会,我那朋友出面调停。这事儿是我挑起来的,没想到让蔡先生您操心了。鉴山在此向您道歉。还望蔡先生看在小医的薄面上,不与我那朋友计较。”
“你那朋友可是厉害着呢,我这老头儿哪里敢跟他计较?”蔡先生拨动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不冷不热的语气根本听不出好坏。
见医生默然不语,蔡先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行李箱里有两枚勋章。从图案描述来看,其中一枚应该是云麾勋章,是立过显赫军功的武官才有资格获得的。而另一枚,想必是国民政府今年2月才设立的景星勋章,是授予给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文职官员的。你朋友文武双全,当真是了不得!我那些目不识丁的下属看不出名堂,转回头又琢磨着是不是上当受骗了,瞒着我乱来。说到抱歉,是我对不住医生和你那位朋友。”说完,他拍了拍手。
外面立刻有人闻声而进。陆鉴山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来人正是秦威水。一会儿工夫不见,秦威水的脸颊上多了两道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只见他目不斜视,疾步走到蔡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三爷。
蔡先生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七姨太递过来的热茶,随手将饮过的粉彩瓷杯搁到桌上。瓷器与红木家具的碰触,发出轻微的声响,秦威水的身体却随之一震。
“陆医生,你进屋的时候,我已嘱人教育了这不成器的家伙。”这么说着,蔡先生的目光从陆鉴山移到秦威水身上,厉声叱道,“还不快给陆医生道歉!”
秦威水哭丧着脸,连连给陆鉴山赔罪。他原以为大佬请医生过来,是想借着看诊的机会警告陆鉴山。他根本没料到,那两枚勋章来历那么大——直到刚才,他站在屋子外听到两人谈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把你下午跟我说的那番话,再跟医生说一遍吧。”
蔡先生朝秦威水说话时,陆鉴山感到老人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那对精明的眼中沉淀着复杂情绪,暗含关切,又藏着隐隐的遗憾与忧虑。
他预感到秦威水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同小可,心脏竟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清楚秦威水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
原来秦威水昨天离开诊所后,转头细想一番,又觉得自己可能上了当。既然是外交官访美,怎么连一辆接送的专车都没看见?何况对方还是孤身一人,也不见保镖随从之类的。他越想越疑,越想越气,便叫人暗中跟踪沈沧澜。而他自己,一大早叫上车子等在广场饭店,计划在半路上给对方一点儿颜色瞧瞧。
“我哪里料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盯着沈......沈先生,”秦威水一着急,说话结巴起来,“对方做得更......更绝,简直就是疯子!我亲眼看到,一辆奔驰车开足马力直直撞了上去。妈的,实在太惨了,听说全死了......”
陆鉴山听到最后,仿佛肺部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走,大脑开始缺氧。
他下意识地否定,这不可能!北顾兄此时一定正在参加华盛顿的欢迎晚宴。
开着充足暖气的屋子里,秦威水的额头上开始渗汗。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先是偷偷瞄了蔡先生一眼,又斜眼觑向医生。
陆鉴山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瞳孔微微收缩,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药箱的带子。看到平日镇定自若的医生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秦威水不由自主地生出少许快意。
医生的外交官朋友,毫无疑问是被谋杀了。至于谋杀者是谁......秦威水亲眼目睹,开车撞上去的奔驰司机,是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青年。至今秦威水亦忘不了对方超越自己的别克车时,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里折射出的狂热,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也会要了自己的命!
想到这里,秦威水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接着又瞥向太师椅上的老人。
蔡先生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指。
“你先下去吧。”
秦威水如获大赦。他的脸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当众挨那么几巴掌实在让他怄气不已。同时他又有些庆幸,这事儿几巴掌能了结,算是好结果了。
他大气都不敢出,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七姨太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份报纸和一个木盒。她将木盒放在八仙桌上,接着将报纸翻到某一面,沉默地递到了医生面前。
“今天的晚报,陆医生看看吧。”蔡先生开口说道。
陆鉴山接过来,是当地颇有影响力的华人报纸。七姨太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标题。
顺着她的指引,陆鉴山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中找到了角落里的简短报道。
“本报纽约11月24日记者吕万报道:今天早上七时五十三分,在新泽西纽瓦克机场附近发生一起车祸,共造成五人死亡......两车死者均为亚裔.....据警方透露,此次车祸乃唐人街华人帮派相互倾轧所致......”
陆鉴山读到此处,猛地抬头看向蔡先生。对方仍摆弄着手上的扳指,以自嘲的语气淡淡说道:
“黑帮这种名头还真是好用呢。不管什么事,只要涉及到中国人,挂到咱们头上就完事儿了。美国政府擅长搞孤立主义,他们的警察也懂得让咱们中国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说到这里,蔡先生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陆鉴山。
“我找人查了今天的晚报。纽约的主流报纸找不到关于这起车祸的只言片语。陆医生知道其中关节么?”
见医生仍在发愣,蔡先生慢悠悠地自问自答起来。
“消息被封锁了。大概上面有些人不希望在美日谈判的关键期,再闹出什么外交争端吧。美国国务院始终希望的是‘和平’。至于中国这边,”蔡先生目光一凛,“有句话叫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哑巴亏只能自己默默咽了,还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陆鉴山深吸一口气。只要还没有见到尸体,他绝对不相信沈沧澜已遭遇不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
“多谢蔡先生告以实情。既然知道此事,我更不能置之不理了。时间紧迫,小医这就告辞。”说罢,他转身要走。
“慢着!”蔡先生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待陆鉴山转过头来,蔡先生将八仙桌上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把M1911手枪以及八枚子弹。老人将手枪拿起,动作娴熟地拆下弹匣,一枚一枚地往里安装子弹。
“陆医生,你是一位好医生,这一点毋庸置疑。请恕我这个老头儿多言一句,希望医生量力而行,不要多管闲事。这一次我可以保释你,但下一次医生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况且,鼠疫事件已经将唐人街无辜的居民卷了进来......”
老人顿了顿,往弹匣内按入最后一枚子弹。他没有抬头,语气却是陡然一转,锋芒毕露。
“医生也不希望出现更多受害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