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帮(下)
陆鉴山皱起眉来。听到这里,陆鉴山明白过来。蔡先生今日叫他来看诊,真正的目的是警告他不要给唐人街惹上什么麻烦。
“医生,华人要在异国他乡扎下根不容易。我家世代都是渔民,我从小跟着父辈出海打渔,后来辗转来到美国。这中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泪就不便与你这年轻人细说了。人人都说我蔡三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是不怕死,二是敢斗狠,三是会观风。实话告诉你,前两点他们都错了。我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我之所以数十年在唐人街立于不败之地,靠的是观风的本事。”
陆鉴山也听过这种传言。蔡三爷在唐人街有一个雅号,叫做“风侯”,取古代测风者“风后”之谐音。
蔡三爷没有正眼看陆鉴山,他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我常跟我的下属说,在唐人街你怎么乱来都可以,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出了唐人街的范围你什么都不是。重庆政府、美国人、日本人,哪一个势力是我们得罪得起的?背井离乡的华人靠不了别人,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要生存下去,你就必须准确判断,风从何处来。你须要调集所有的脑细胞去分析,来的究竟是狂风还是微风?是寒风还是暖风?站在风里的人,下一步是要藏身避风还是顺风而行?医生,懂得审时度势,虽不能保证能乘风而起,但至少是安身立命之本啊。”
“蔡先生恐怕是误会了。我只是一个小诊所的医生,除了给人看病什么也不会。”
咔嚓一声,老人将填满子弹的弹匣安装回原处。他抬起眼皮,审视般地盯着医生。沉默对视几秒之后,他突然呵呵笑了一声,将手枪放在桌上往前一推。
“这把枪拿去吧。世道不太平,陆医生有个武器防身也好。”
陆鉴山扫了一眼手枪,没有伸手去拿。他轻轻拍了拍腰间的药箱。
“谢蔡先生好意。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我只是一个医生,这个才是我的武器。”
“啧!陆医生真是不识抬举呢。”七姨太靠在老人身侧,娇滴滴地嗔了一句。
老人没想到被当面忤逆,脸有愠色,冷冷说道:
“医生不仅是过于一本正经,还有一个缺点是过于固执。日后恐怕会尝尽苦头。”说完,他朝七姨太摆了摆手。
“秀玉,送客!”
几分钟之后,陆鉴山走出蔡公馆,径直走到临街的报摊前。他将《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论坛报》等大报各买了一份,站在摊前即刻翻看起来。
果然如蔡先生所说,报纸上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场车祸的报道。他放下报纸,急匆匆地穿过街道,来到一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中华民国驻纽约领事馆的电话。
“......我明白了,谢谢。”
几句话之后他挂断电话,眼中的光黯淡了。领事馆的回复是,近日没有叫做沈沧澜的外交官到访。
他紧紧握着电话听筒,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伸手再次拨通一个电话号码。
“安德烈吗?是我。”再次开口时,他惊觉自己的嗓子沙哑。
“......没事,大概是太累了有些感冒。放心好了,我也是医生。”他将听筒换到左侧,眼睛注视着街上的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11月底的纽约街头,寒风呼啸。陆鉴山站在电话亭中,埋头快速说着什么。他的右手垂在身侧,小心翼翼地托着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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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半,詹姆斯·道尔警探走出警局,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买了份夜宵。他等不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半路上拆开纸袋,拿出牛肉汉堡大口咀嚼起来。等他重新跨进警局,夜宵差不多已经吃完了。
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将沾满油脂的手指在纸袋上胡乱擦了擦,然后将袋子揉成一团,隔着三米远的距离朝垃圾桶里扔。
好巧不巧地,此时正好有一行人过来。纸团没有落进预定的目标地点,而是投掷在了某人身上。
“道尔!”琼斯局长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被纸团砸中的是一位有着鹰钩鼻子和灰色头发的男人,瘦高个子,大概四十多岁,面无表情,穿着深色西装。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同样穿着深色西装,个头稍矮的男人。此时,被无辜“击中”的男人扭头看向道尔,眸光犹如鹰隼,精准犀利。
“抱歉。”道尔耸了耸肩。然后他看向稍稍走在两人前面的琼斯局长。
“局长这个点儿还没有下班?”
“这不是你该问的。”约瑟夫·琼斯嘴角抽动了两下,回头诚惶诚恐地朝瘦高男人说道,
“康普顿上校,先去我的办公室吧。”
瘦高男人收回目光,尖尖的下巴以极小的幅度点了点。接着,一行人像是赶时间似的,匆匆往前走了。
“什么人?”等三人走远之后,道尔向值班的同事问道。
“听说是情报协调局的人。”同事凑近过来,低声说道。当他看到警探一脸茫然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是在总统授意下成立的新部门,简称COI,协调联邦调查局、陆军情报部、海军情报部的工作,专门处理国外情报事务。”
“COI的人到我们这儿干什么?捉德国间谍?”道尔嗤笑一声,很不以为然。
“道尔警探是不知道么?”
看同事神秘兮兮的样子,道尔不耐烦地挑了挑眉。
“知道什么?爱德华,别给我绕弯子了!”
“今早,在纽瓦克机场附近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奔驰撞上雪弗兰,两车的人都当场死亡。听说雪佛兰上坐着一位中国外交官。”说到这里,爱德华讳莫如深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才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消息被压下来了。这事儿可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很可能是日本间谍干的。”
“日本人?”道尔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是见鬼了!我手上有个案子就是跟日本人有关。”
“喂!小声点!”爱德华慌张地又四处看了一圈。随后,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还好这案子交给你了!那些日本佬大多是些难以理喻的怪人,我宁愿处理黑鬼的案子,也绝对不想处理他们的案子。啧,开车撞人这种自杀式袭击,咱们美国人可干不出来。”
道尔警探注意到,爱德华提到日本人时,使用的不是Japanese,而是Japs这个带有歧视性的词。
种族歧视,道尔警探习以为常。他其实也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在他的印象中,日本人冷酷、偏执、狡猾,有着不可理解的高自尊心。只是现在,他的想法稍稍有一些改变。
晚上八点多,《朝日新闻》纽约分社派人送来了伊藤撰稿的翻译件。这大大出乎道尔警探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最快也要等上四五天。
翻译件是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厚厚的一沓。英文全部是用打字机打在上等的美标纸上,排版清晰,校对准确。不仅如此,稿件还按照伊藤报道的时间顺序整理妥当了。
道尔警探不得不感叹于对方的高效率和周到细致。他不过是在昨天下午拜访石田主编时提出要求——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称其为要求,对方竟然这么快便将翻译件完成送了过来。
与爱德华又聊了几句之后,道尔警探因为还要继续工作,先行离开了。不过,他没有马上回办公室,而是站在走廊上,抽出一根香烟点燃。
那究竟是石田主编个人的行事风格,还是《朝日新闻》社的风格?或者说,日本人做事都是如此严谨高效?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可真是可怕......
道尔警探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日本人或许并不像他们惯常轻视的那样野蛮落后。他们的某些优点,恐怕是号称先进文明的西方人身上也难以找到的。
他的思绪回到昨天早上。一个日本人来到警局,宣称他的下属失踪了。这名失踪人员是《朝日新闻》纽约分社的记者,名叫伊藤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