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陆鉴山没想到自己又一次被扣押在纽约警局中。和两年前一样，他回答了警员的所有提问之后，他们并没有让他离开的打算。

“你们的负责人是谁？我要和他谈谈！”医生不满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他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而在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当他看见道尔警探走进讯问室，他愣了愣，下一秒立刻意识到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又见面了，陆博士。”道尔警探亲昵的语气犹如见到了一位老熟人。他拉开椅子，在陆鉴山对面坐了下来。

“我的病人怎么样了？我给他们紧急口服了磺胺。但那些鼠疫菌是变异体，我担心磺胺不会起作用。”警探刚落座，陆鉴山急切地问道。

警探闻言，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你知道那是强化变异体？”不等陆鉴山回答，警探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也对，陆博士你曾经也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备受瞩目的微生物和免疫专家。”

“请你告诉我，我的病人现在的情况。”陆鉴山加重了语气。

警探置之不理，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卫生署的人在你的煎药罐子里检测出了鼠疫菌。”

他观察着陆鉴山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没有一丝诧异的神情。

“诊所厨房的煎药罐吗？只要是唐人街的居民都知道，患者家属可以自行利用那里的罐子煎药。”陆鉴定平静地回答。

“好吧，也许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诊所厨房。但还有一点我要提醒陆博士，检测人员在煎锅旁发现了少量琼胶残余。你应该清楚那些琼胶的用途吧？”

“是的，琼胶可用作细菌培养基。”

“既然如此，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道尔警探双臂抱胸，身子后仰，将魁梧的上半身整个儿靠在椅背上，“那些病菌是人工培育的，而且是某人蓄谋投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染病......就像当年的芝加哥医学院霍夫曼事件一样。”警探故意放慢了语速，“你觉得有哪些人有条件和技术做到这些，陆博士？”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对方。

陆鉴山微微皱了眉头，但那神情明显不是在担心自己。

他想不出鼠疫感染的幕后黑手是谁，但直觉告诉他，这起事件极有可能与沈沧澜的到来有关。

YH完全苏醒，神归月重返美利坚。

沈兄拜托他调查的日军密电会不会与鼠疫事件有关？

所谓的神归月重返美利坚，是指日本军人秘密潜回美国的话......

陆鉴山兀自沉思着。道尔警探见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放到桌上。

“对了，你认识这个日本人吗？”

陆鉴山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茫然地看着警探。

道尔将照片调转了方向，推到陆鉴山跟前。他注意到自己说到日本人时，陆鉴山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变化。

“我在你的诊所里找到了他的病历。怎么样，你应该有印象吧？毕竟一个日本人去唐人街的华人诊所看病，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陆鉴山埋头看去，是一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亚裔青年。他一眼认出了对方。

“伊藤健一，日本《朝日新闻》社驻纽约的记者，20号上午到我的诊所看过病。伊藤说他不信任西医，想要找汉方药。我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有些疲劳过度，属于多愁善虑导致的肝气郁结，心脾两虚。”

道尔警探打了一个哈欠，打断了医生。

“抱歉，我不关心他得了什么病。我只想知道，那天他来看病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揩掉了眼角因哈欠挤出来的泪水。“除了病情相关的。”

“这个人跟鼠疫事件有关联？”陆鉴山抬头问道。

“不，没有关系。伊藤是我正在调查的另一起案件的受害人。他失踪了，就在20号晚上。”

“！”

陆鉴山心下一惊，回忆起与日本记者接触的一幕幕。那时，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叫做伊藤健一的男人有何异常之处。

伊藤似乎是一个很健谈的人。陆鉴山为他把脉时，他自顾自地说着他来美国前的经历。作为《朝日新闻》的驻外记者，过去几年他一直生活在满洲哈尔滨。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我学会了一点点中文。”伊藤用另一只手抬了抬眼镜腿。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换上了东北口音浓郁的中文。

“陆医生，您去过哈尔滨吗？”

“很遗憾，我从未踏足过我的祖国。”

“医生的祖籍是哪里？”

“江苏苏州。”

“啊，江南水乡，听说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伊藤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憧憬。

陆鉴山沉默了。他知道，他美丽的故乡正被日军占领着。

伊藤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医生的异常，他继续说道：

“哈尔滨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呢。尤其是冬季，冰天雪地中仿佛身在童话世界。有机会的话，医生应该去看看......不过，您绝对不能往南郊走......那里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雪屋......”他突然停止了言语，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陆鉴山发现病人的脉象乱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抬头看向伊藤。

“你刚刚说什么？”

“不,没什么。”伊藤虚弱地喘了一口气。

陆鉴山放开他的手腕，开始在病历本上写了起来。他听见伊藤小声嘀咕着：

“我是日本人。如果医生拒绝给我看病，我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陆鉴山停下笔，抬头看着病患的眼睛。

“我是一名医生，而你是一位求诊的病人。医生没有挑选病人的权利，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说完这句话，陆鉴山埋头继续写了起来。

“你是心情抑郁导致的气血两虚，我给你开点柴胡疏肝散。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医生并没有注意，伊藤正愣愣地盯着诊所外。

“怎么了？”没有听到回复的医生，又温言问了一遍。

“啊？”

发现伊藤心不在焉，陆鉴山担心地瞥了他一眼。

伊藤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习惯性地说了一声抱歉。

“工作上的事情，稍微有点烦心......”

“伊藤先生有喜欢的中国食物吗？既然来了唐人街，我可以介绍几家颇负盛名的中餐馆。”医生停下笔，语气诚恳，“家父没读过书，却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常说，美食能让人振作。”

伊藤微微一愣，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我很怀念在满洲吃到的食物。飞龙汤、白肉血肠、黄金肉......如果唐人街有那样的餐馆，请务必介绍给我！”

陆鉴山想到唐人街倒是有几家东北人开的餐馆,便顺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地址。

“你跟老板说，是我介绍过去的。”

他又将方子交给伊藤，细细嘱咐了服药的注意事项。

“谢谢您，陆医生。”伊藤离开的时候，向陆鉴山深深鞠了一躬，“希望您......一切安好。”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带着笑容。

纽约警局内，陆鉴山回忆着那个笑容，内心五味杂陈。伊藤让他想起了菲利普教授。当他与教授道别时，教授也露出了类似的笑容。

“怎么样？你一定是想起什么了？”道尔警探直视着陆鉴山。

哈尔滨。如今想来，陆鉴山觉得伊藤或许不是随口提起这个地方。

昨日北顾兄也提到，内藤良一多次出现在哈尔滨。

是巧合吗？还是......

陆鉴山一边思索着，一边迎向警探的目光。

“我可以告诉你那天与伊藤的谈话内容，不过警探得先告诉我，我那些病人的情况。”

道尔警探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五名鼠疫感染者吗？他们被送往纽约最好的医院了。说起来，他们不再是你的病人了。长老会医院的传染病专家休斯医生是他们的主治医。”

陆鉴山知道休斯医生，他承认对方是一个优秀的传染病医生，不过......

“病人脱离危险了吗？”

道尔警探耸了耸肩。

“那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他伸手敲了敲桌面，“好了，你得告诉我，日本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陆鉴山如实向警探讲述了伊藤就诊的情况。

“哈尔滨？”警探像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道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询问室的门突然打开了，琼斯局长半秃的脑袋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恼怒。

道尔警探摊开双手，变脸似地换上了一副异常热情的面孔。

“那个日本人的案子，你不是交给我调查吗？你说巧不巧，他正好是陆博士的病人。所以我来找他谈谈。”说完，他又回头朝陆鉴山小声嘀咕，“这位琼斯局长是鼠疫案的负责人。”

陆鉴山这才意识到，他被道尔警探摆了一道。

琼斯瞪了警探一眼。接着，他朝陆鉴山说道：

“陆博士，你的运气很好，有人保释你。”

陆鉴山一时也想不清楚是谁来保释他。当他走出询问室，发现外面站着几位香港帮的人，为首的正好是昨天大闹诊所的秦威水。

秦威水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警局大厅内，此时一见到陆鉴山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陆医生，蔡三爷让我来给您办保释手续。”他满脸堆笑，语气毕恭毕敬，和昨日简直是判若两人。

陆鉴山仍担心着几名鼠疫患者。见到秦威水几人，他定了定神，心里有了决意。

“蔡先生的旧疾又犯了？”

“托陆医生洪福，一切都好。不过，他老人家觉得有必要请医生再帮他看看。”

陆鉴山点点头。

“前往蔡公馆之前，我得先回诊所取药箱。”

“悉听尊便。”秦威水咧嘴，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