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失踪(上)

1941年11月23日对于生活在纽约的大部分人来说,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很多年之后,他们中恐怕只有极少人记得这一天的经历。这些人中包括陆鉴山,大概也包括纽约警局的几名探员。

早上十点多,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间廉价公寓。

詹姆斯·道尔拉开抽屉,一只蟑螂尸体赫然出现在他眼前。昆虫干瘪的身体就那么倒翻着,露出肚子上一条条细长的腿。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尸体,像丢弃抽剩的烟头一样,满不在乎地将它仍到了地上,然后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抽屉放着几十张车票,少量现金,两只铅笔,一本旧书。道尔将书拿起来,朴素的封皮上是三行怪异的文字,很像他在唐人街中餐馆招牌上看到的中国字。

就在两个多小时前,纽约警局接到一起人员失踪的报案。道尔警探奉命调查这起案子。

失踪案可以说是纽约警局的探员们最不愿接手的工作之一。居住着数百万人的大都会纽约,一天内有多少人行踪不明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况且,失踪的还是一名日本人。

警局内部推来推去,调查失踪案的差事不知什么缘故,落到了道尔警探头上。道尔三十五岁,能力出众,离异独居,热衷于办案。当他接到命令时,面无表情地猛吸了一大口烟,接着狠狠将烟蒂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现在,道尔警探就站在伊藤健一租住的公寓里,小心翼翼地将刚找到的旧书翻开。这是一本由右向左翻阅的书籍,书页泛黄,估计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纸张非常干净,没有丝毫折痕,看起来主人很爱惜它。目录上的文字是竖着排列的,大部分跟封皮上的方块字不太一样,笔画要简单得多。道尔看到那些文字,确定它们是日本文字而不是他最先以为的中国字。

他又随意翻了几页,一行行简短的句子在眼前飞速掠过,他猜测这是一本诗集。至于里面的内容,他则不得而知了。

突然,警探的动作顿住了。就在他翻开的那一页上,放着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警探的目光像被磁铁吸引似的,钉在简报附带的豆腐块照片上。那张照片应该是从什么证件上取下的照片,半身头像,是一位二十多岁的亚裔男性。

警探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男人——两年多前菲利普教授死亡案的嫌疑人,华裔医学博士杰克·陆。

剪报的纸张稍微有点泛黄,报道的内容正是菲利普教授案。想来这应该是伊藤健一从1939年的旧报纸上剪下来的。

莫非这个日本记者对当年的案件有什么兴趣?

警探合上书本,将它塞进了公事包。接着,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书桌后方的墙面上。整面墙贴着大大小小的新闻剪报,大部分是日文,也有一小部分是从美国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从右到左,剪报依次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着。最早的一篇是1941年7月25日,英文标题是美国宣布冻结日本在美全部资产。接着是7月底,报道称美国对日采取经济制裁。到了8月14日,大篇幅的日文报道下配着一张罗斯福、丘吉尔在美国巡洋舰上的照片。

道尔饶有兴味地浏览每一篇报道,即使是那些不认识的日文,他也会煞有介事地盯上几秒。他的目光缓缓划过墙面,最终停在10月初的一篇报道上。那是纽约本地的新闻。黑白照片上,美国国务卿赫尔与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站在一起,前者面无表情,后者神情阴郁。一行大字赫然排列在照片顶端:美日谈判陷入僵局!

他的视线在日本大使身上多停留了两秒,然后像回忆起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啧!日本人!日本大使!

两年前那个有头无尾的案子让他耿耿于怀到现在。他,詹姆斯·道尔,俄亥俄州的前橄榄球运动员,最痛恨的就是做事有头无尾。若不是那个叫什么斋藤的前大使突然病死了,他也不至于被上面叫停调查。

他引以为傲的刑警生涯中,唯一的一个黑点,一件放入档案室的未解决案件。

想到这里,警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警探?”一名下属从外面进来。以为上司是对自己不满,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把邻居带过来了。”

一位体态臃肿,围着肮脏围裙的中年女士被警察带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栗发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脸上长着雀斑。

“警官,那个日本记者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了解。”中年女士将反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粗短的手指在不安下搓揉着围裙的边角。

道尔警探的目光扫过裙边。那里沾着红色的污渍,搞不清楚是番茄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女士,”他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开口,“你不必感到紧张。我们想了解的不限于这间屋子的租客。任何事,任何关于这间屋子的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童稚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是雪人哦,我看见了。”

警探的目光向左偏移,落到躲在妈妈身后的雀斑男孩身上。男孩睁着一双浅绿色的大眼睛,咧嘴朝警探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哦,托尼!我告诉过你,不要胡说八道。”

“可是妈妈,我真的看见了!”生怕大人们不相信他似的,男孩委屈地强调了一句,同时伸出手臂指向窗户,“前天,我和吉姆爬到对面的楼顶玩。我想找一下我们家的窗户,看看妹妹是不是还在床上睡觉。警官先生,我家窗帘是红色的,很显眼,我绝不会看错的。红窗帘右边的房间,窗户破了一个大洞,我看见里面坐着一个雪人。就像我和吉姆去年冬天堆的那个大雪人一样,它浑身雪白,就靠在床脚边。”

“够了!前天没有下雪,整个纽约都没有下雪。况且,不会有人在屋子里堆雪人的。你为什么非得撒谎?”女人提高了音量,恼怒地斥责儿子。

道尔警探可不想在这里听一位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他赶紧说道:

“好了好了,小孩子嘛,他们总是想象力丰富。我儿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我永远惊叹于他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说完,他朝托尼眨了眨眼。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不知是羞赧还是愤怒,孩子脸颊通红,瞪了警探一眼之后便扭头不说话了。

女人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是觉得事到如今总得向警探说点什么,她清了清喉咙,终于将三天前看到的景象说了出来。

“20日晚上,大概六点多钟的样子吧,我出门倒垃圾,看见一个矮个子亚裔男人从记者屋子里走出来。他朝门内说着日语,样子好像在道别。我那时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难得看见记者家有访客。”

“你看清楚来客的长相了吗?”

“我以为他是记者的同事,没有特别留意他的长相。反正我觉得东亚人长得都差不多。”女人说到这里,眼皮突然向上一翻,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偷偷瞄了他一眼。那人把帽檐压得很低,大衣领子下露出一道疤痕。”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脖子左侧,“看起来以前受过很严重的伤,能活下来真是上帝的奇迹。”

听到伤疤的一瞬间,道尔警探浑身一震,好似一颗子弹突然射中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么巧?两年前,绑架安德烈·格拉祖诺夫的嫌疑人之一,恰好就是一位脖子上有疤的矮个子男人。

警探的眼球因为惊讶微微向外鼓出。窗外的阳光斜射在墙上,照亮剪报照片的一部分。日本大使面对相机的镜头,大胖脸上一副圆框眼镜反射着白光。警探感到自己似乎受到了对方目光的嘲弄,内心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嫌恶之情。

“警探!”一声呼喊唤回了道尔警探的神智。他循声望去,一名刚入职的下属站在卧室门口,神色复杂地朝他招手。

“道尔警探,”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能进来看看吗?”

警探从下属绷紧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恐慌。他定定了注视着下属年轻的面孔,留意到他苍白的肤色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仿佛他背对的卧室里藏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道尔低头朝女人道谢,让人将母子二人送出门。接着,他大步朝卧室走去。

走进房间的霎那,警探的目光立刻被地板上的污渍吸引住了。陈旧的木质地板上,有一大块黑褐色的污渍。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污渍的轮廓像极了一具躺倒在地痛苦扭曲的人体。

他的心沉沉坠下去。以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失踪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污渍边蹲下,埋头细看。

看起来像是大量血液在地板上淌过的痕迹,但是道尔警探却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味。他太熟悉血腥味了,而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仿佛雨过天晴般的清新。

“史蒂文,过来!”他冲门口大叫,“这里,做一下鲁米诺测试。”

很快,鲁米诺试剂喷洒过的地方,发出蓝紫色的荧光。这说明,那一大团污渍的确含有血液成分。

警探面对这个结果,仅仅是点了点头,从容说道:

“采取样本,带回局里做进一步化验。”

说完他站起身,抬头看向窗户。玻璃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破,右上方赫然一个大洞。

他退出房间,掏出一根烟点燃。在熟悉的烟味中,他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插手他的案子了。

午餐时间,詹姆斯·道尔警探咬着半个汉堡趴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伊藤健一的个人履历。

“1914年出生于日本岩手县……1935年进入《朝日新闻》东京本社,1938年10月作为驻外记者调往满洲哈尔滨……”

哈尔滨?

道尔警探从未听过这个地名。对于远东城市,他贫乏的认知仅限于东京、上海等一个手掌数得过来的程度。就在他考虑着是否要找出一本世界地图册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来!”

话音落地,女法医安娜·沃尔夫推门而入。她一手拿着检验报告,一手放在门把手上。耀眼的红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詹姆斯,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在办公室抽烟!”

门扇开启的刹那,沃尔夫医生感到呛人的烟味朝着她直扑过来。办公室内烟雾袅绕,宛如常年冒着热气的土耳其浴室。当然,后者受人欢迎,前者则让人深恶痛绝。

女法医毫不掩饰厌恶之意,故意用文件在鼻子前方快速扇动着,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这样子我保证你活不过五十岁。”

“省省吧,安娜。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警察局里的男人不抽烟,就好比战场上的大兵不配枪一样荒唐。”道尔警探不以为然地接过医生手里的报告。不过,他没有立即翻开,而是抬头询问医生。

“结果怎样?”

沃尔夫医生耸了耸肩,没有说话。道尔警探在医生碧色的瞳孔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困惑。

他没有继续追问,埋头翻看报告。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报告最后一页的结论,“什么叫做疑似人血?”

“嗯——”沃尔夫医生将双手塞进了白衣口袋,“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没办法下定论。以案发时间来推断,样品过于‘干净了’。没有细胞,没有血红蛋白,没有分解酶,甚至没有滋生腐败的细菌!你能想象吗?完全没有细菌!好像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微生物也都随着血肉一起融化了,只残留着血红素。就像是将红色的染料溶入一滩清水,简直就像是魔鬼的把戏!”

道尔警探不明所以,他完全没有听明白医生的意思。尽管如此,他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

融化?

不知为何,他蓦地想起了那个满脸雀斑的栗发小男孩。

“是雪人哦。”

小男孩天真的声音,如同一颗炸弹在他耳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