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踪(下)
一个灰色的手工陶制茶杯在玻璃桌面上冒着热气,它是由一位年轻娇小的东洋女性端来的。道尔警探盯着那杯茶,心想为什么不给他来杯咖啡,难道他看起来像爱喝茶的英国佬吗?
就在他犯嘀咕的时候,一个头发稀疏近似于秃顶的男人出现在会客室的门口。来人大约四十余岁,双手垂在大腿一侧,郑重地朝着警探鞠了一躬。之后,他用娴熟的英文打了招呼,双手拉开椅子坐到了警探对面的座位上。
“你就是到警局报失踪案的石田敏之?”
“是的,正是鄙人。”
警探满意地点了点头,打开了手中的记事本。接到报案的当天下午,他驱车来到《朝日新闻》的纽约分社,为的就是见见这位报社主编。
关于失踪的伊藤,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详细了解。
“你最后一次见到伊藤是什么时候?”道尔警探单刀直入地问道。
“11月19日晚上八点多,伊藤君从外面采访归来,正好与鄙人在走廊上打了一个照面。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鄙人有点担心他的健康状况,叫他不用赶稿早点回去休息。伊藤说,他觉得身体不舒服,明天上午想请半天病假。鄙人答应了。到了次日中午,伊藤君打来电话,说是身体没有大碍,下午他会按照之前的工作安排去波士顿出差。”
说到这里,石田懊悔地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这个电话,鄙人一直以为伊藤君去波士顿了。直到22号晚上我与波士顿分社联系,这才知道他根本没去波士顿。鄙人跑到伊藤君的公寓,叫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担心伊藤君出事,鄙人一大早就赶到警局报了案。”
道尔警探微微眯起眼睛,高大的身材使他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面前的男人。
“伊藤有透露过,他去哪里看病吗?”
“我问过伊藤君。他说想去唐人街看中医,好像是一个姓Lu的医生吧......”石田歪头想了一下。
道尔警探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想起在伊藤书本里发现的那张剪报。
看来,有必要去唐人街拜访一下陆博士。
警探一边盘算着,一边继续问道:
“伊藤是一个成年男人,他也许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报社。我是说,如果他厌倦了这份工作,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我想一般人最先都会生出这样的猜测。奇怪的是主编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马上联想到他出事了。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石田像是早知道警探会发出如此疑问,他将双手交叉放在桌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伊藤君非常热爱记者这个职业,他绝不会一声不吭地抛下工作消失无踪。况且,他说过那样一句话……”石田停顿了半秒,眼中笼上了一层阴影,“在失踪前几天,伊藤君曾约鄙人去一家酒吧喝酒。我俩喝到快要打烊的时候,醉醺醺的伊藤突然冒出一句话,说他有可能被魔鬼盯上了。”
“魔鬼?”道尔警探停下手中的钢笔,抬起眼帘疑惑地看向主编。这是他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大概是石田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吧,他扯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起初鄙人的反应也和警探您一样。鄙人只当是伊藤君的醉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当鄙人知晓伊藤君根本没去波士顿时,他双目失焦举着酒杯低语的样子猛地浮现在鄙人眼前。说不出什么原因,鄙人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好像他真的出了什么事。”
道尔陷入沉思。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盯着桌面上的茶杯。一小节深褐色的茶梗漂浮在液体中,像一只溺水的木工蚁。
“在那前后,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他在工作上没有任何异常。不过,鄙人隐约察觉到,伊藤君私底下在查着一些东西。”这么说着的时候,主编下意识地搓动着手指。
“伊藤君是今年7月3号调到美国。他这个人工作非常出色,可以说无可挑剔。至于他的私生活,鄙人完全不了解。大概是因为鄙人在美国呆得太久了,慢慢也沾染上西方人不干涉个人生活的习惯。唯一有一次,鄙人问他怎么消磨业余时间。伊藤君立刻警觉起来,只说他喜欢旅行,有空就到处走走。鄙人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不想深究。鄙人告诉他,别做危险的事情。伊藤君有一台自购的徕卡相机,他笑着跟鄙人说,用相机拍摄真实的美国,算不上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等等!他的公寓里没有相机。”
“……”石田停止了叙述,他的眼珠滑向一边,看起来若有所思,“警探,您们在伊藤的公寓里找到墨绿色封皮的记事本了吗?除了相机,他出门还会带上那个本子。”
“没有。”道尔大幅度地摇头。接着,他像是被石田的话提醒了,从包里拿出一本旧书。
“这也是伊藤的东西吧?”
“啊,这本书可是伊藤君的宝贝!”石田一看到书皮,竟变得有些激动。他微微从椅子上站起,倾斜着上半身双手接过了书籍。
道尔目睹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指着扉页上的出版日期。
“1924年由关根书店出版的《春与修罗》,是日本作家宫泽贤治的诗集。也许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原本在日本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作家,生前仅自费出版过这本诗集和一本童话集,完全没有引起反响。1933年作者去世之后,他的作品才开始广为人知。”
“哦,和梵高类似。”道尔警探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仔细检查过诗集,除了有关陆博士的那张剪报,伊藤没有在书页上留下只言片语。警探之所以把诗集拿给石田看,主要是出于一种侥幸心理。他觉得,也许同为日本人的石田能看出些门道。
“这本书对伊藤来说,肯定意义非凡吧?”
“是的。鄙人不知道伊藤君从哪里得到这本书。《春与修罗》的初版只印刷了一千册,现在很难搞到手。伊藤君无论去哪里,都会随身带着它。”石田说完,露出悲伤的表情。伊藤心爱的诗集还留在公寓内的话,说明他绝对不是自行离开的。
“真是讽刺啊。伊藤君做了一系列失踪案的报道,现在却要轮到同行来写他的失踪案了。”石田嗫嚅着,仿佛不堪重负似地揉了揉眉心。
道尔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以不可控制的高分贝大吼道:
“你说什么?”
石田愣住了。他被警探的过激反应吓到了,以至于没有及时做出回答。
“失踪案!”道尔情急之下用力挥动着手臂,“他以前报道过失踪案?哪里的案子?快告诉我!”
主编终于反应了过来。
“哈尔滨。嗯——,就是中国东北的一个城市。伊藤君在那里当了几年的驻外记者。”
道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坐回椅子,重新拿起钢笔。
“伊藤不是时政记者吗?”他想起伊藤公寓墙上贴的剪报。
“警探你怎么会认为他是时政记者?伊藤君是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他厌恶政治,一直写文化文学方面的专栏。”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会去写失踪案的报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主编眉头紧锁,双目中有着深深的忧虑,“鄙社的创刊宗旨,是教人分辨世间善恶。正因如此,鄙社向来是军部那帮人的眼中钉。伊藤君派驻满洲时,不满关东军的胡作非为,自然不乐意按照他们的要求报道什么王道乐土、五族共荣。伊藤君在满洲那几年,放弃了擅长的文化宣传,转去做民生报道。哈尔滨市内有个叫傅家甸的地方,频繁传出人员失踪的消息,所以那地方得了一个外号,叫做食人魔窟。伊藤君以此为专题,写了一系列报道。”
“你读过那些报道?”
石田点了点头。
“伊藤君到美国任职之前,鄙人为了审核他的业务能力,特意致电总部让他们寄一些伊藤撰写的新闻稿。关于那些稿件的内容,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描述哈尔滨的大魔窟街时,记载了一句当地老百姓对傅家甸的传言:一旦误入,九死一生。”
“那些失踪案,有查出什么结果吗?”
“没有。具体情况鄙人不太清楚。鄙人所了解的,仅仅是傅家甸那地方人员复杂,混杂了日本人、白俄人和中国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三不管地带。当地警方对失踪案的态度又很敷衍,似乎根本不想深入调查。伊藤君持续关注这些失踪案长达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他夏天申请调来美国,大概也是对现实心灰意冷,想要换一个环境吧。”
“慢着,你是说伊藤是主动申请调来美国的?”
“是的。”
道尔警探快速在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字,接着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射向石田。
“伊藤写的那些失踪案的报道,贵社能复印一份给我吗?我看不懂日语,如果能帮我翻译成英文……”
他尚未说完,石田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没问题。伊藤君是一名优秀的记者,他日复一日追寻的就是事实和真相。不管他是死是活,鄙人希望能得知他的下落。请警探无论如何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说完,石田站起身,朝着道尔深深鞠了一躬。
道尔原本是不习惯日式礼仪的。他赶紧站了起来,学着对方的样子,恭敬地回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