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眠之夜(上)
11月24日深夜,道尔警探在走廊上抽完一根烟,回到办公室继续手头的工作。他打算今夜将送来的翻译件全部看完。
办公桌上,杂乱地堆着小山状的稿件。一份翻开的美标纸上,搁着一只铅笔。右手侧,摊着一本1940年出版的远东城市地图册。诗集《春与修罗》压在地图一角,旁边还有一本袖珍日英词典。
詹姆斯·道尔是一个依靠直觉办事的警察。凭借多年的调查经验,他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依靠天赋的嗅觉追踪犯罪的蛛丝马迹。对于日本记者伊藤健一的失踪,道尔警探直觉地认为这与他在中国东北所做的失踪案报道有关联。
或许可以从伊藤的报道中找到他本人失踪的线索。
抱着这个想法,道尔警探在拜访了石田主编之后,专门前往百老汇大街的思存书店,挑选了一本地图册和一本词典。
《朝日新闻》社将翻译稿送到之后,购买的地图册排上了用场。警探径直翻到哈尔滨的地图,依循着伊藤健一的报道内容,在地图上一一圈出大概的失踪范围。
纽约警局没把日本记者的失踪案当一回事,单独负责这个案子的道尔警探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由于地名的翻译存在差异,道尔警探的工作在最初两个小时进展缓慢。不过,在吃了一顿美味的夜宵之后,重新回到桌前的警探逐渐进入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地图上画出的圆圈越来越多,并呈现出某种趋势。
道尔警探放下铅笔,直起上半身,拉开了双眼与地图的距离。哈尔滨地图上,标注失踪地点的圆圈很明显地集中在市区北部的某个区域。两条南北向的街道将这一区域划分为三个大小不等的方框,方框内印刷着一个对白人来说颇为拗口的音译地名。当道尔警探试着读出这个单词,他意识到这就是石田主编提到的大魔窟街“傅家甸”。
在伊藤所作的报道中,超过一半的失踪案都发生在这个区域。在系列报道的首篇新闻稿中,伊藤提到了傅家甸的复杂背景。傅家甸在当地又被称作道外。此地人口稠密,鱼龙混杂,居住着大约三十万人,其中日本人就占了五万人。
道尔警探拿起铅笔,笔尖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他的目光随着笔尖移动,来回扫视着失踪区域。傅家甸北靠松花江,位于两条铁路线之间。这片区域往东,是滨州线铁路的一个车站,滨州站。滨州站东边,有一条叫做南楼街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也发生了数起失踪案。其中一个失踪地点,距离满洲国的江防舰队司令部不到一公里。
警探的目光继续下移。除了北边的傅家甸,东北的南楼街,位于市中心的吉林街也画着两个小圈。
“真是奇怪......”警探对照着伊藤的报道内容,口中喃喃自语。
傅家甸人口复杂,南楼街位置较偏,发生失踪案倒还可以理解。而吉林街位于人来车往的市中心,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况且,从报道来看,吉林街的两起失踪案皆是发生在白天,一名失踪者是在女子高中读书的学生,另一名则是怀孕的少妇。
两人都是独自出门,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失踪,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如果不是道尔警探特意关注了失踪人员的身份、年龄和性别,他甚至会怀疑这是系列拐卖妇女案。
查阅了三分之二的报道之后,道尔警探的笔记本中,统计出来的失踪人员大多是年富力强的中青年男性,他们来自于社会各个阶层,从事不同的职业。此外,失踪人员还包含少数年轻女性和儿童,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至于种族的话……道尔警探翻动着自己的笔记。
绝大部分是中国人,其余的有白俄人,以及流亡在哈尔滨的朝鲜人。
警探的眼神逐渐深邃起来。他停止了翻阅的动作,犹如一尊雕塑呆坐在椅子上。
没有日本人!没有一个日本人!
他的脑海中迸溅出火花,仿佛在一瞬间找到了关键的突破口。
笃——
警探激动地站了起来,猛烈的动作使身下的椅子往后移动了两三寸,椅脚摩擦着地板发出闷闷的声响。
他双手紧紧按着地图册,目光来来回回地上下移动。
接着,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抓起桌边的铅笔,就着站立的姿势弯腰在地图上勾出两个地点。
其中一个地点,是与吉林街仅有一街之隔的日本关东军哈尔滨宪兵队本部。而另一个地点,是位于傅家甸的哈尔滨宪兵队本部道外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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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陆鉴山离开蔡公馆之后,绕来戒严的街区,来到了一家中餐馆前。
大概是受鼠疫事件的影响,餐馆不到八点就早早关门了。四周静悄悄的,看起来很是异样。
路灯下,写着陈记茶餐厅的匾额看起来很旧了。岁月的痕迹甚至让陈字的偏旁有些模糊了,远远看去,俨然是东记茶餐厅。
陆鉴山想起他第一次被带到这个餐厅时,差不多也是晚上。养父到厨房里穿上围裙,点了火,将一勺油倒入铁锅里。
他沉默地坐在餐桌边。养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瓶刚刚打开的可乐。他愣愣地看着可乐瓶子里不断上涌的气泡,又转头去看厨房里冒出的滚滚油烟。
不一会儿,养父端着一盘干炒牛河出来,浑身上下似乎还带着未散去的烟火气。
金黄色的河粉配上芽菜,再搭上鲜嫩的牛肉,香气四溢。
“肚饿了吧?尝一尝你老豆的手艺。”
陆鉴山本不觉得饿,但那盘干炒牛河端出来之后,他的肚子却开始咕咕作响了。
在养父母期待的目光中,他拿起筷子夹起河粉送进了嘴里。顿时,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幸福感充溢在他的口腔。他感觉,自己似乎很久未尝过如此美味了。
“乖仔,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吧。老豆每天给你做好吃的。”
直到养母轻轻擦拭自己的脸颊,陆鉴山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着久违的热饭。
“......不要忘记了人世间的美味。”
一阵风吹过,陆鉴山浑身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菲利普教授最后的嘱咐与幼年时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在脑海深处迸裂出火花。
他定了定神,目光在餐馆牌匾上留恋数秒,这才迈开步子穿过街道,沿着餐馆侧面的楼梯上到二楼,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当她看清楚门外站着的人时,眼眶在一刹那红了。
“山仔......我就知道,你这次也会没事的......”她哽咽着,赶紧退开几步让陆鉴山进门。然后她就站在门边上下打量着陆鉴山,想要确认他是真的平安无事。
“妈,我没事的。”陆鉴山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慰养母,“警察只是例行公事,找我了解病人的情况,问完了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屋子里,熟悉的陈设带给他安宁的感觉。这是一栋有着五六十年房龄的两层老建筑。一楼是餐馆,二楼是住家。
自从在唐人街开馆行医,陆鉴山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诊所。只有每周一的诊所休息日,他会回来看望养父母。
“老豆呢?”
养母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过来。
“你老豆已经睡了。年纪大了,睡得早。”她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谁说我睡了?”
母子二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穿着睡衣,披着一件毛线外套的男人板着脸站在阴影中。此人正是陆鉴山的养父陈昌德。
他的严肃只维持了一秒钟。当他的目光落到陆鉴山身上,老人的面孔瞬间变得温情起来。
“肚饿了吧?老豆去楼下给你做点吃的。”
陆鉴山没什么食欲。今天遇到太多事情,他不想将养父母卷进来,但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凝视着养父,看着他日渐增多的白发和逐渐佝偻的脊背。稍作犹豫,陆鉴山笑着点了点头。
“正好很肚饿啊,我想吃您做的干炒牛河。”
养父愣了愣,连连点头。
“衰仔运气不错,还有剩余的食材。”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套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