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眠之夜(下)

陆鉴山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一直谨记养父的教诲:将饭菜吃光,就是对做饭的那个人的最大尊重。他去厨房洗了餐盘,回来时发现养母不在客厅,养父独自在沙发上坐着,似乎是在等他。

“老豆......有什么事情您就尽管问好了。”他知道养父一定是想问那几名鼠疫病人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养父说起了陆鉴山亲生父亲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在儿子面前提到那个男人。

“鉴山,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和你的亲生父亲分开吗?”

陆鉴山注视着养父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他治死了人,坐了牢。”

“你恨你的父亲吗?”

陆鉴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回答:

“我没恨过他。我唯一所恨,是他医术不精。”

随后,他听到养父叹了一口气。当他抬起头看向养父时,养父也正凝视着他。那双总是充满慈爱的眼睛里,此刻蕴含着某种厚重的期许。

“当你还在你母亲肚里时,你那位定居北平的祖父得到消息,既惊又喜。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寄到美国。在信中,他给你取了这个名字,鉴山。”

陈昌德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轻缓了。

“鉴山,你读了那么多医书,应该知道你的祖父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陈昌德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那个双肩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肩负责任的男人了。

“乖仔,我一直以你为荣。”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陆鉴山眼眶一热。他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豆,今晚我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马上就要离开。您明天还要早起,去休息吧。”

陈昌德此刻也难得地红了眼眶,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回房。离开时,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不管出了任何事,要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养父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陆鉴山努力平复着心情。他的童年或许有着不幸,但不幸的另一头,他幸运地遇到了他的养父母。

陆鉴山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吱吱吱!”

他打开灯,笼子里的几只小白鼠大概是被惊扰了,绕着笼子一边转圈一边叫着。

看它们精神十足的样子,陆鉴山知道母亲将它们照顾得很好。

他提起铁笼子,关上灯,悄然离开了家。

之后,他来到助手叶庭生的住处。庭生见医生平安归来,又惊又喜,鼻子抽动着,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他将一个金属盒递给医生,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份电报。

“今天下午送到医馆的,收件人写着医生的名字。”

陆鉴山接过电报,这是一份由本市发出的电报,交发时间就在今天早上。陆鉴山将电报放入大衣口袋。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陆鉴山有条不紊地嘱咐诊所事宜。他记得自己每一位病患的名字、疾病史、服用药物等。卫生署在他的诊所厨房内发现了鼠疫菌,警察封了医馆,而他自己还在保释中,近期肯定是无法开业了。他得预先给那些定期来看病的患者做好妥善安排。

“我刚才讲的,你都记下了吗?”陆鉴山最后问道。

叶庭生放下铅笔,眼睛快速浏览了一遍本子上的内容。

“医生,都记好了。”

陆鉴山点了点头。他这位助手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细腻与稳重个性,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病人就暂时拜托你了。遇到疑难问题你先记下来,我每晚会给你打电话。”

“嗯,您放心吧。医生,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庭生有些担心地问道。

“做我该做的事情。”陆鉴山转身要走。

“我和医生一起去!”

陆鉴山回头注视庭生,眼中既有宽慰又有沉甸甸的期许。他伸手摸了摸助手的头。

“你是陆氏医馆的一份子,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必须要为我们的病人负责。你有你该做的事情,回去吧。”

庭生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目送着医生离开。

陆鉴山走到大街上。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过十分。他迈开步子,急匆匆地往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二十多分钟后,他来到一间仓库改建的出租屋。打开电灯,偌大的空间内除了一张小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实验器材。这里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小型生物实验室更恰当。

事实上,这里的确是陆鉴山的备用实验室。他之前租下这间屋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陆鉴山放下老鼠笼,坐到了试验台边。他从大衣口袋中掏出电报,在台灯下将邮封小心翼翼地拆开。

“公务在身无暇逗留望弟代为看望哥伦比亚大学舍妹纫兰”

原来这是沈沧澜发给他的电报。短短一行铅字唤醒了陆鉴山的记忆。他依稀想起一位女孩的面孔。

陆鉴山在史岱文森高中读书时,沈沧澜曾告诉他,他有一位相差七岁的妹妹,还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给他看。

照片是沈沧澜来美国前一个月拍摄的。镜头前,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和容貌端庄的旗袍女人并肩而立。夫妇前方站着两名手拉手的孩子。六七岁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圆圆脸上有着可爱笑容,小手紧紧拉着左侧的哥哥。

“纫兰结佩有同心,唤取诗翁来饮。”

他记得沈沧澜说过,他家小妹的名字亦来自于稼轩词。

1933年夏,芝加哥大学的陆鉴山收到沈沧澜发来的一封信。信中告知他即将回国,同时还提到他的小妹也被父亲送到美国留学。

那位小女孩,如今已是哥大的学生了吗?

北顾兄啊北顾兄,你可尽是给我出难题啊......

陆鉴山紧紧握着那封电报,眼眶湿润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鉴山放下电报,从另一侧口袋中拿出香烟盒大小的金属盒。打开之后,层层泡棉包裹着一管真空玻璃瓶。这是今天早上他从病患陈先生身上抽取的血液样本。在警察到来之前,他预先交给了庭生保管。

离开蔡公馆之后,他强压下心中悲痛,说服自己打消了立刻寻找沈沧澜的念头。沈沧澜托付给他的事情,他必会竭尽全力。不过,此刻他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完成。

陆鉴山目光一凛,脸上抹去了所有的情绪。他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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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城市的大部分建筑仍旧亮着灯。纽约长老会医院住院部的灯光将整栋大楼点缀得明亮如昼。休斯医生走出隔离病室。做了全身消毒之后,他取下了口罩,露出疲惫的面容。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多亏初诊的华人医生及时给鼠疫病人服用了磺胺,又给诊所内的接触者紧急注射了疫苗,阻止了感染范围进一步扩大。

让休斯医生担心的是,患者感染的鼠疫菌是强化变异体,青霉素对普通鼠疫是无效的,而磺胺也不能保证对变异体完全有效。在过去的十数个小时中,病人们的症状看似稳定下来了,但高热并未褪去。

最糟糕的是,他们在与病人有过接触的人群里,又发现了七名感染者。卫生署预估在未来十个小时内还会发现更多受害者。为了避免引起市民恐慌,政府暂时封锁了新增的七名感染者消息。不过,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休斯医生知道,他们必须在疫情进一步扩大之前,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手段。

一般来说,血清疗法是一个大方向,但实际操作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变异菌的毒性太大,而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病菌的活性机制。

“休斯医生。”一名护士叫住了心事重重的医生。

“有什么事吗?”休斯停下了脚步。那名护士不是传染病科的,日常工作中他与对方没有太多交集。

护士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糖果盒子递过来。

“十几分钟前有一个年轻男人过来,说医生你曾经救了他的女儿。这是他女儿为了感谢医生,特意准备的感恩节礼物。因为医生你还在隔离病房,我自作主张先替你收下了。”

休斯医生内心里划过一丝疑惑,他最近没有收治过小女孩。但他没有将自己的怀疑表现出来。医生若无其事地接过盒子,开口向护士打听男人的外貌。

“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亚裔,中等个子,不胖不瘦,英文标准,声音非常迷人。”护士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休斯医生立刻想到了一个对象。他朝护士道了谢,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将门锁好,休斯医生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打开盒子。里面满满都是包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休斯医生将糖果一颗颗挑出来,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防震泡棉。他取出泡棉,接着就看见了一个玻璃小瓶。瓶子只有小拇指粗细,内有5毫升左右的淡黄色液体。泡棉包裹着整个瓶身,并被胶带牢固地粘在盒底。

小瓶旁边,粘着折成豆腐块的信纸。

他设法弄下信纸,一共有两页。打开一看,第一页写满了变异鼠疫菌的实验数据,第二页则是抗鼠疫血清的制作说明。最后还有一句带署名的留言。

“抗鼠疫血清在白鼠上测试成功,附上全过程数据。——J.L”

尽管是姓名缩写,但休斯医生能够确定,为他送来这份“礼物”的人,正是陆氏医馆的现任主人,杰克·陆。

作为同行,休斯早就听闻过杰克·陆的大名。在几次学术交流活动中,他甚至与对方打过照面。像陆博士那样才华出众的青年学者,在医学界备受关注。因此,两年前传出陆博士杀人嫌疑的新闻时,休斯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他将来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将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桌下的垃圾桶。

有着杀人嫌疑的医生,他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的数据。

就在休斯医生抬手欲将血清也扔进垃圾桶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护士急切的声音。

“休斯医生,有名病人情况危急!”

休斯立刻起身,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