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杀机四伏
曼哈顿六十五街附近,某人正在尽情享用着美味的早餐。
安德烈·格拉祖诺夫将一大块巴伐利亚白香肠塞进嘴里,同时发出满足的喟叹声。在美食面前,他向来是不顾及自身形象的。
“杰克,你能陪我吃一顿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没来过这家店了。”格拉祖诺夫嘴里含着食物,咕哝着说道。
陆鉴山和他同在一桌。他的面前是一盘番茄肉酱黄油意粉,而本人似乎没什么食欲,几乎没有动刀叉。
格拉祖诺夫有些遗憾地瞄了一眼朋友的餐盘。他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在餐巾上擦了擦手,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档。
“我可是冒着被解聘的风险为你带出了这份清单,光是一顿早餐还不足以收买我。”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文档边缘,在餐桌上方晃了晃,痞里痞气地说道,“也许你应该来点别的表示,听说私人诊所的医生收入很高。”
对于唐人街的华人医师来说,格拉祖诺夫的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事实。不过此时此刻,陆鉴山并不想去反驳朋友的话。今天一大早他去了长老会医院一趟,接着就赶来见格拉祖诺夫。
就在刚才,他注意到了对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订婚戒指。他离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后,很少与以前的同事见面。上次见到格拉祖诺夫,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
“你和格林小姐的婚礼是什么时候?也许我可以为你们准备一份大礼。”他诚恳地说道。
格拉祖诺夫愣了半秒,随后露出挫败的表情。
“啧啧,败给你了。计划是在明年的1月5号,办完婚礼就可以接着庆祝东正教的圣诞节了。不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与痛苦,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鉴山敏锐地察觉到了朋友的异常,不过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先不说我的事了。倒是你,突然要生物储存库1938年的清单干什么?”格拉祖诺夫再次开口时,故作夸张的笑脸掩饰了之前的失落。他一边说着,一边伸直胳膊,将写满了细菌和病毒名字的文档递到了陆鉴山手里。
“治病。”
听到陆鉴山淡淡的回答,格拉祖诺夫像个孩子似地瞪大了清澈的蓝眼睛。
“传染病?”
面对格拉祖诺夫冲口而出的问题,陆鉴山头也不抬地回道:
“疑心病罢了。”
一边说着,陆鉴山一边翻开了文档。他按照字母索引迅速找到了Y的页码。餐厅内热情洋溢的西西里歌曲盖住了纸张翻动的声音。医生的目光犹如手术刀锋利的长刃,在密密麻麻的大写字母上划过。
没有……没有……
他在字里行间寻找着目标。
最后一页,还是没有,没有名称缩写为YH的病原体。
他合上文档,长长呼出一口气,然而他发现这并不能缓解他心中的不安与焦虑。
格拉祖诺夫原本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若有所思地单手撑着下巴,观察着前同事翻阅档案。此时他冷不防地凑近了陆鉴山,脑袋几乎与对方撞到一起。
“杰克,”他压低了声音,“你不会还在怀疑当年日本佬偷走了研究所的毒菌吧?”
陆鉴山没有说话,他若无其事地将文档递还给格拉祖诺夫,内心却是忧心忡忡。
YH到底是什么?洛克菲勒研究所储存的毒菌名称缩写?工作人员的姓氏缩写?
目前为止,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弗里德曼教授现在还好吗?”陆鉴山开口转移了话题。
格拉祖诺夫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表示不好的表情。
“教授去年秋天离开研究所了。他说如今的世道,自己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呆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听说教授在想办法接收欧洲转移过来的犹太儿童——有些国家的外交官在偷偷给他们办签证。弗里德曼教授长期不在纽约。他在美国各地奔走,给那些可怜的孩子寻找合适的领养人。”
“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些该死的德国佬做了些什么,一帮灭绝人性的畜生!”格拉祖诺夫狠狠地啐了一口,“纪伯伦放任纳粹做大,结果他们英国人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美国也是一样的。他们放任日本在中国挑起战火,因为这跟美国无关——他们甚至售卖武器给日本。我想他们肯定是搞错了,德国佬和日本佬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他们是狗,其实他们是养不熟的狼,一有机会就会反咬你一口。如今日本在东南亚采取的军事行动,已经危害到美国自身的利益。美国现在才慌忙拉紧他们的狗绳,实在是太晚了!”
说到这里,格拉祖诺夫唇边扬起一抹桀骜的神色,眼里燃烧着战斗的火焰,就像他那些驰骋于冰原上的彪悍祖先。
“英美将苏联视为最大的敌人而不是德日,这是他们最大的错误。现在苏联牵制了德国大部兵力,他们倒是害怕苏联亡国了。如果日本在这个时候选择北上攻苏,丘吉尔和罗斯福恐怕要愁上加愁了。呵,这帮人实在是多虑了。斯大林格勒不会投降,莫斯科不会投降,俄罗斯民族永远不会投降!不管来的是法国人、德国人,还是日本人,西伯利亚的暴风雪都一样让他们滚蛋!杰克,我已经想好了,12月底我就会返回莫斯科。我要像我的父亲那样,以一位前线军医的身份去战斗。”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陆鉴山始料未及。他感到震惊,同时亦感到自己的体内翻涌着与对方一模一样的热血狂涛。他虽然出生在美国,却始终抱持着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感,或许这源自于他养父养母的教育。
正如安德烈·格拉祖诺夫坚信俄罗斯民族不会倒下,他同样坚信,中华民族绝不会在侵略者枪炮下屈服。所不同的是,安德烈的决意是放下菌种室的安瓿管,在炮火轰鸣的战地医院拿起手术刀,而他则坚信自己的战斗就在此时此地。那些微观的没有硝烟的战场,其残酷与罪恶,绝不亚于血肉横飞的前线。
“安德烈,我明白的。”陆鉴山轻声说道,目光含着对朋友毫无保留的理解与支持,“不过,杰西卡·格林小姐怎么办呢?她会和你一起回莫斯科吗?”
格拉祖诺夫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来,犹如突然短路的钨丝灯泡。看到这一幕,陆鉴山的心揪紧了,他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会和她解除婚约的。”安德烈尽量说得平和,然而他语气中的痛楚出卖了他。
“我想,这对格林小姐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单方面做出解除婚约的决定。安德烈,你应该和格林小姐好好谈谈。作为你的未婚妻,她有权知道真相。”
“好吧,”格拉祖诺夫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听从你的建议的。与此同时,杰克,我也希望你了解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总之在我离开美国之前,无论你遇到任何困难,我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格拉祖诺夫,愿意赌上性命帮助你。”
陆鉴山垂下了眼帘,避开了朋友真诚的目光。对方的直白令他的脸颊微微发烫。他知道安德烈是一个坦率地表示好意的人,而他那天生的东方式的含蓄则使他更倾向于少言多行。
他仅仅是点了点头。
格拉祖诺夫高兴地拿起了自己的帽子,他站起身来。
“我要去研究所了。祝你好运,杰克。”
“也祝你好运。”
格拉祖诺夫笑了起来,轻松的样子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他转身离去,谁知刚走到餐厅门口,他又折返了回来。
“怎么了?”陆鉴山怀疑他忘带东西,目光在餐桌和椅子上逡巡。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格拉祖诺夫解释着,“今年是研究所成立四十周年。为了庆祝,所里特意搞了一个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杰出人物展。我去参观了,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
安德烈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野口博士!洛克菲勒研究所的首位亚裔研究员!我在展厅看到野口博士的简介和工作照,猛然醒悟过来。这位世界一流的微生物与免疫学家,博士学位由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授予,在研究黄热病的过程中不幸感染病逝。而内藤良一也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医学博士,为了索要黄热病毒株来到洛克菲勒研究所。两者之间的巧合,多多少少让人介意呢。”
陆鉴山脑海中掀起了风暴。他当然知道赫赫有名的野口英世博士。他不以残疾之身为鄙,坚持不懈地攀登科学高峰的励志故事,鼓舞着医界无数后继者。陆鉴山还是一个医大生时,他将这位同为亚洲人的杰出前辈视作榜样。据他了解,野口博士是洛克菲勒研究所第一任所长西蒙·弗莱克斯纳的爱徒,是一位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人类医学进步事业的真正科学家。
他感到一阵恐惧。洛克菲勒研究所的前研究员野口英世博士,会和内藤良一扯上关系吗?
陆鉴山离开餐厅,乘坐地铁来到布朗克斯区的伍德劳恩公墓。上午十点多,墓地中寂静无人,枯叶落满墓园小径。冬日阳光晒在草地上,看起来明亮和煦。温暖的错觉宽慰人心,可惜无法驱赶肉体的寒意。陆鉴山拿着一捧白菊,脚步匆匆地穿过墓园,在一块镶嵌着铜板墓碑的大石前停了下来。
墓碑正上方,镌刻着墓主人的姓氏。
HEDEYONOGUCHI
姓氏下方是短短数行墓志铭。
BORNININAWASHIROJAPANNOVEMBER241876
DIEDONTHEGLODGOASTAFRICAMAY211928
MEMBEROFTHE
ROCKEFELLERINSTITUTEFORMEDICALRESEARCH
THROUGHDEVOTIONTOSCIENCE
HELIVEDANDDIEDFORHUMANITY
“野口英世,1896年11月24日生于日本猪苗代,1928年5月21日逝于非洲黄金海岸。为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一员,献身科学,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死。”
陆鉴山默念着墓志,内心百感交集。
献身科学,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死。曾经,这是恩师乔治·菲利普教授的理想,亦是他的理想。
平心而论,他实在无法将留下这样一段墓志铭的伟大医学家,与日本军国主义联系在一起。
野口英世出生贫寒,幼年时跌入火炉导致左手烧伤残疾,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和拼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科学成就。他的一生中,曾三次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提名,是当时距离这一奖项最近的亚洲人。1904年,野口英世受弗莱克斯纳博士的邀请进入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1927年野口远赴非洲研究黄热病,次年病逝于疫区。由于他生前长居纽约,遗体移回纽约安葬。
野口博士的死亡原因,是他不慎感染上了黄热病——那正是他发誓要攻克的恶疾!恰如一名殉道者,野口博士确实做到了墓志铭所说的“为人类而死”。
当陆鉴山从格拉祖诺夫口中听到野口博士的名字,第一反应也和格拉祖诺夫一样,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巧合。更何况,两年前内藤良一并没有从研究所拿到他想要的黄热病毒株。
与格拉祖诺夫分别后,陆鉴山原本是打算回诊所的。然而,当他走到地铁站却改变了主意。他记得野口博士就葬在纽约北郊。
既然都想起这回事了,不如去看一看吧。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令陆鉴山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并非野口博士忌日的平常日子,竟然还有其他人来给博士扫墓。当他找到野口博士的墓碑,赫然发现碑下放着一束新鲜的黄菊,重重叠叠的细长花瓣展开得恰到好处。
他将自己带来的白菊放在那束花旁边。弯腰时,他注意到包扎黄菊的束带崭新无尘,花蕊上尚带着水珠。
主人一定刚离开不久。
陆鉴山起身四顾。灌木林中不见一个人影,几只北美乌鸦在树上呱呱叫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有两道冰冷的视线紧盯着他,犹如两把杀人的利刃扎入他的胸膛。
他顺着小径快速移动了几步,换了一个视野更开阔的位置。当他再一次环顾墓园,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适感消失了。残留在树枝上的红黄色枯叶在阳光下仿佛变成了透明的斑驳,点缀着远处的晴空。
暗自吐出一口气,陆鉴山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敏感。他将双手插回大衣口袋中,朝着墓园出口走去。
说起来,野口博士的遗孀好像是一位美国人。也许她现在仍生活在纽约。
陆鉴山一边走一边想着。他觉得那束黄菊很可能就是野口夫人献上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以至于走到墓园门口时,根本没有留意到街道对面停靠着一辆银灰色小汽车。此时,如果他稍微朝右后方抬起眼皮,一定会看到一位黑色西装的亚裔青年弯腰坐进车中。
几秒钟之后,汽车发动的声音传入了陆鉴山的耳朵。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寻向声音的来处。
不早不晚地,银灰色小汽车恰好从他面前驶过。车速极快,他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后窗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就这么一晃而过的工夫,陆鉴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无法判断。
在汽车排出的呛人尾气中,陆鉴山狼狈地咳了几声。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半张侧脸带给他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脑海中飘浮着,仿佛是命运女神随手抛下的漂流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海浪冲上岸。你根本不知道捡到的漂流瓶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陆鉴山的那个漂流瓶还没有到岸。此地此刻,他只是一个站在沙滩上,茫然地眺望着无垠的海面,双腿被不断涌上的潮水打湿了的赶海人。
而下一秒,表面的平静被骤然掀起的狂涛打破了。
一声枪响,惊起了伍德劳恩公墓的大片乌鸦。
陆鉴山在枪声中回头,有一股很大的力道突然拉住了他。他的身体在那股力量的拉扯下失去平衡,朝着一边歪倒。与此同时,他的瞳孔中映出一个棕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不高,穿着棕色的皮夹克,侧身站在一棵红橡树后。一顶鸭舌帽掩住了男人大半张脸。戴着皮手套的手从树干后伸出,黑漆漆的枪口冒出袅袅白烟。
陆鉴山几乎以为自己闻见了浓烈的火药味。
墓园上空随即发出第二声枪响。
“呱呱呱!呱呱呱!”乌鸦惨叫着扇动着翅膀,掩盖了一位少年急切的呼喊声。
“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