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野口夫人的回忆(上)
第二颗子弹打在红橡树粗壮的树干上,树皮碎屑随着火花四溅。鸭舌帽男人歪头隐没在树后。
陆鉴山失去平衡的身体撞到一个软软的肉垫上。勉强站稳后,他的视线回转到近前,这才发现刚才拉扯着自己的竟然是前天持枪闯入诊所的少年。
对方还拿着前天那把枪,枪口正对着橡树的方向。显然,第二颗子弹正是他打出去的。此时,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医生!我来掩护,您快走!”他左手将陆鉴山推到墓园大门的石柱后,右手举枪,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橡树。
陆鉴山心有余悸地扫了一眼石柱边缘的弹孔。他意识到,第一声枪响时,若不是少年猛地扑上来将他拉开,那个弹孔恐怕就是打在自己脑袋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疾步离开墓园。附近人迹寥寥,两声枪响根本不足以引起他人的注意。陆鉴山不时回望,夹克男好像并没有跟上来。
到达最近的地铁站,人潮涌动,想来歹徒还不敢在这种地方明目张胆地开枪。陆鉴山停住脚步,转身回望着紧随其后的少年。少年的眼睛盯在别处。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左右,以至于没有留意到前方突然停下来的人,差一点儿就直直撞到医生身上。
“谢谢你救了我。”陆鉴山开口说了一路走来的第一句话,语气沉稳。
少年的手仍紧紧抓着口袋内的手枪,他有些吃惊地扫了医生一眼,目光又立刻移向别处。
他已经是第二次见识到医生那异乎寻常的冷静了。寻常人遇到枪击可不是这种反应。莫非西洋医都不怕死?
他想起大哥承诺带他来美国时,曾说只要不怕死,就一定能闯出一番名堂。
另一边,陆鉴山则在考虑着完全不同的事情。离开墓园后,他的大脑一直在思考遇袭的原因。看得出来,夹克男开枪就是要致他于死地的。那人的相貌明显是亚裔,中国人?朝鲜人?抑或是日本人?他遍寻记忆,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对方,更不记得自己与对方结过仇。
就最大的可能性来说,对方杀他的原因,大概与北顾兄的到访有关。其次,也有可能与那个墓园有关……今天给野口博士扫墓,或许去得不是时候吧……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暗了暗,声音也不由地变得涩哑低沉。
“你一直在跟踪我?”
少年立刻点了点头。
“医生,多亏您前天给我大哥急救,他才保住一条命。”说到这里,少年的目光又移回陆鉴山身上,“我大哥醒来之后,知道您为了救他得罪了秦威水,便让我来跟着您。他说秦威水这个人心胸狭窄,又特别好面子。医生您前天当众触犯他,说不定他会暗中找人报复。医生,刚才在墓园遇到的那个人,是秦威水的手下吧?”
陆鉴山摇了摇头。昨晚在蔡三爷面前,秦威水把什么都招了。他不可能再来找自己的麻烦。
“你不用跟着我了。”
“大哥让我跟着您。刚才如果不是我,医生就没命了。”少年有些委屈地撇撇嘴。
陆鉴山的眼神柔软下来。
“回去照顾你大哥吧。他的伤除了按时上药还要注意卫生,以防细菌感染。”陆鉴山说完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笔,在随身的小本上写下一行数字。
“我只是给他做了急救处理,根本算不上医治。还是前天那句话,他应该去正规的医院。如果实在不愿意去,伤口万一有什么情况……”他撕下纸张递给少年,“这是联系地址和电话。即使我不在,庭生也会替我接应的。你应该认识他吧?我的助手,那天他也在的。”
少年默默接过纸条。
陆鉴山转身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又感觉到什么。他回转头去,发现少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医生,我也是要回唐人街的,所以并不是要故意跟着您。只是顺路,顺路啦。”他咧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点与年龄相符的少年气。光看那副模样,根本无法与那日诊所内慌乱暴戾的挟持犯联系在一起。
“我不是要回唐人街。”
少年愣住了,瞪着两只眼睛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叫广盛,我大哥叫张广荣。大哥早年在广州打拼,抗战爆发后大哥带着我跑到了美国。我们在旧金山呆了几年,两个月前才来到纽约。”
“好的,广盛,你听我说,你们俩得罪了蔡三爷,恐怕不能在唐人街混下去了。广东帮为了撇清干系,这时候更不会接纳你们。你回去照顾你哥,等我办完手头的事,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兄弟俩找份正经差事。你愿意相信我吗?”
广盛紧抿着嘴唇注视着医生,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点了点下巴。
“医生,您一定要小心!”他一步一回头地通过了地铁闸机。
待广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陆鉴山在地铁站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又一次拨通了格拉祖诺夫的电话号码。
“安德烈,研究所内应该还能查到野口英世博士的家庭住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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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鉴山坐上地铁来到中央车站,在候车大厅那别具巴黎歌剧院风格的主楼梯下,与安德烈·格拉祖诺夫会合。
特意请假过来的格拉祖诺夫穿着休闲的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火红色的针织围巾,加上一米九三的身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极为显眼。陆鉴山从楼梯口出来时,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转乘地铁,来到中央公园西边第三百八十一街的某栋电梯公寓。
“我已经打电话预约过了。野口夫人一听说我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前去拜访的请求。”格拉祖诺夫走进电梯,一边按下楼层按钮一边说道。
陆鉴山盯着亮起的数字,庆幸能从安德烈那里得知野口博士遗孀的消息。那位夫人果然还生活在纽约。
上午在伍德劳恩公墓的经历,让陆鉴山确立了一个调查的方向。
陆鉴山在此之前,只知道野口博士娶了一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除此之外,他几乎对那位女士一无所知。正因如此,格拉祖诺夫的帮助变得至关重要——他看起来似乎很享受研究所内部情报员的工作。
从格拉祖诺夫口中,陆鉴山了解到更多详情。野口夫人原名叫做玛丽·达吉斯,三十五岁时嫁给了同岁的野口英世,婚后两人相濡以沫地走过了十六个春秋。
当陆鉴山见到玛丽·野口本人,感觉对方与他的想象没有太大出入。老太太穿着前面有着纽扣的棉质连衣裙,披着浅绿色的毛织外套,银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鼻梁高挺,身材高大,蓝色的眼睛透着一股不服老的坚毅。
她热情洋溢地将两位年轻的拜访者迎进家门。
“小伙子们,外面很冷吧?厨房里准备着热可可。”野口夫人像一位亲切的母亲,指示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又转身进了厨房。
趁女主人消失的空挡,陆鉴山将客厅仔细打量了一番。大学者的家庭装饰与普通家庭没有什么区别,唯一显眼的是沙发正对面的木橱柜。柜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获奖证书和荣誉勋章。陆鉴山注意到,在一众英文证书的簇拥之下,某张写着日文的奖状摆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那是帝国学士院恩赐奖。”野口夫人端着餐盘出来,将热可可放在两人身前的茶几上,接着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感到两位年轻人的目光紧紧追随而来,野口夫人将双手置于膝上,打开记忆阀门娓娓道来。
“大概是1915年4月的某一天吧。我在家里洗澡,英世猛地推开了浴室的门,手舞足蹈地朝我嚷道,‘玛蒂,我终于获得了帝国学士院恩赐奖!’。英世心情好的时候,会叫我玛蒂。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兴奋的样子。我替他感到高兴,尽管我根本没听过什么帝国学士院恩赐奖。他这样不顾一切地闯进来,实在是有些高兴过头了。”说到这里,野口夫人轻轻摇头,满怀爱意的埋怨之语沾染着思念的味道,“英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正站在浴室门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解释,说那是日本天皇向国民中最伟大的学者亲手赐予的奖项,是日本人至高无上的荣誉。”
“天皇亲手赐予?这么说,野口博士见过天皇本人了?”格拉祖诺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
“不。”野口夫人微笑起来,“英世回复授奖委员会,解释他的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国接受颁奖。据说他是唯一以这样的说辞推辞了颁奖典礼的日本人。因为这件事,他在日本国内引起了很多人不满,甚至有人严厉地指责他不敬陛下。不过,英世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啊。凡是了解他的人,都非常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任性妄为又自我中心的人。”
陆鉴山和格拉祖诺夫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想到从野口博士最亲密的人口中,所得的评价并非一贯的赞美之词。
似乎是看透了两人的内心,野口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打开客厅壁橱,顿时十几个酒瓶子暴露出来。
老太太回头看向访客,面不改色地问道:
“你们看到的关于野口博士的资料中,有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实际上有那么一点点酗酒的毛病呢?”
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老太太从容地坐回之前的位置。
“人无完人。虽然外界总想把英世塑造成一个圣人,但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完整的他。他借高利贷,逛妓院,花钱如流水......享有世界声誉的医学博士野口英世,在他的妻子眼中不过是一个凡人。”
“即便如此,夫人您还是深爱着他。”陆鉴山淡淡说道。
老太太欣赏地朝陆鉴山点了点头。自这位黑头发黄皮肤的青年出现在视野里,野口夫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英世他是真正地爱着医学。他那股不屈服于命运的拼劲,坚定地朝着理想攀登的韧劲,正是我爱他的最大理由。专注于事业的男人最有魅力,不是吗?”野口夫人说到最后,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杯子。
“小伙子,不要光顾着我这个老太婆回忆陈年往事。你们的热可可,再不喝就真成名不副实的了。”
因为这句幽默的言语,客厅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自如。陆鉴山端起杯子小啜了一口。当他放下杯子时,脑中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
“野口夫人与博士伉俪情深,想必常去伍德劳恩公墓看望博士了?”
“有时会过去陪他说说话。”
“野口博士在学界的地位崇高,我拜读过他的多篇论文,一直很尊敬他。上午我得空去公墓拜祭这位前辈,看到墓碑下放着一束黄菊,应该是夫人您送上的吧?”
“黄菊?我今天没有去公墓。”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不由地有些颤抖,“陆博士看到的,是有着细线般的管状花瓣,花朵直径在一公分上下,呈蛋挞状展开的菊花吗?”
“是。”
老太太闻言,颔首微笑起来,蓝眼睛中溢满惊喜之色。
“果然是嵯峨菊。那是一种日本菊花,花期比普通的菊花要晚,直到11月才会开花。没想到那孩子又回来了。”
陆鉴山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内藤良一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