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野口夫人的回忆(下)

“夫人说的是日本人?”格拉祖洛夫装出一副单纯好奇的模样,瞪大眼睛注视着野口夫人。

“不错,是一个日本留学生。几年前,我在英世墓碑前偶遇他。他捧着一束鲜花站在墓前,神情虔诚得犹如一位朝拜麦加大清真寺的穆斯林。当他发现墓地周围还有另一个人时,神情有些慌乱,但还是很有礼貌地上前问候。我和那孩子交谈一番之后,才知道英世对他的人生产生了如何巨大的影响。”

随着回忆的开启,夫人的语气变得温暖柔和,仿佛谈到了离家多年的爱子。

“英世刚来美国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半工半读。那孩子将英世视为偶像,立志学医,因此也追寻着英世的脚步,远渡重洋入读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我认识他时,他还是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此后一年四季,他常去英世墓前拜祭。冬天的时候,那孩子总会献上一束嵯峨菊。”

“他叫什么名字?”格拉祖诺夫问道。

“ShikiMishima,我不知道日文汉字是怎么写的。几年间,我和那孩子的关系变得情同母子,他让我称呼他为Shiki。我和英世没有孩子......他的出现给我的晚年生活带来了太多慰藉。即使他后来不告而别,我也从未怪过他。他是一个乖巧上进的孩子,突然离开一定是有他的苦衷。”

“他是什么时候消失在您的生活中的?也许是日本的家里出了什么事,提前回国了?如果夫人还想再见他一面,说不定我和陆博士可以帮忙。”

“那孩子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是1939年2月底。”

陆鉴山的眼皮猛地跳了跳。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可,掩饰了眼中骤起的波澜。

野口夫人目光扫过陆鉴山,落到格拉祖诺夫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微微点头致谢。

“小伙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不用了。”

接着她又转头看向陆鉴山。

“东亚佛教的教义中,讲究一个缘字。如果我和那孩子的母子缘分尽了,便也没有必要再去找他。陆博士,你说是吧?”

“野口夫人睿智豁达,让人钦佩。”陆鉴山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话题陡然一转,“关于野口博士的逝世,学界内有一个传言,说博士是故意染上黄热病自杀的。夫人对此是怎么想的?”

“咳咳咳!”刚刚喝下一口可可的格拉祖诺夫呛得咳嗽起来,歪着脑袋觑向陆鉴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认识的那位随和含蓄的Dr.Lu吗?

即使是他,也不敢这样直言不讳地问出来。

1927年,黄热病的病因仍是一个困扰医界的谜团。主动申请前往非洲疫区研究该病的野口英世,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废寝忘食地研究,终于取得了世界瞩目的成果——他在论文中宣称找到了黄热病的病原,一种叫做钩端螺旋体的特殊细菌。

然而不久之后,他的研究成果遭到了毁灭性的否定。为野口博士提供疾病样本的医生,发现自己误将威尔士病的病患样本交了出去。也就是说,野口博士宣称的钩端螺旋体,根本不是黄热病的病原。野口博士轻率地发表了论文,这使他遭到了全世界的质疑。消息传开来,很多人甚至开始质疑野口过往的学术成就。恰在这个风口浪尖,野口博士感染上黄热病,最后竟不治而亡。随着他的病逝,针对野口博士的质疑声很快平息下来。

正因如此,学界才会传出野口博士是故意染病的流言吧。

格拉祖诺夫不解陆鉴山为何会问那样的问题。就算内心真有疑问,初次见面就在野口博士的遗孀面前提到这么敏感的事,多少有些不妥。

与格拉祖诺夫的担忧相反,野口夫人并没有表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她拢了拢毛织外套,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之后,语气平缓地回道:

“我听说日本武士一旦尊严受到损伤,往往以自杀的方式来挽回名誉。然而,英世不是那样的日本人。他绝不是通过死亡来逃避问题的懦夫。事实上,在质疑声最猛烈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黄热病的研究。英世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既然之前的研究结果错了,那他更要找到黄热病真正的病原。他发誓赌上科学家的尊严,一定要亲手纠正自己的错误。”说到这里,野口夫人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很快又拿着一封信出来。

“这是英世在1928年3月从非洲寄出的。两位不妨看一看。”

格拉祖诺夫抢先接过了这封信。

“亲爱的玛蒂,见字如面。

想来这封信寄到你的手中已经是5月份了,十分想念你和纽约的一切。

<中略>

研究进展顺利,已初步判定病原是一种过滤性病毒。下一步尝试对这种过滤性病毒进行提纯,并做进一步的检验确认。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作为一名科学家,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犯两次错误。对于外界的质疑,我们只需忍耐。最后,请向弗莱克斯纳博士转达我的问候。

P.S半个月前驱车前往沃尔特河谷时,见到了十分震撼的雪景。我预感到在非洲的枯燥生活中,除了黄热病的研究,又多了一件值得世人关注的不凡之事。”

“流言果真不足信!从这封信来看,野口博士已经找到了黄热病真正的病原,他怎么可能自杀?”格拉祖诺夫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指给陆鉴山。

陆鉴山埋头细看。果然没错,博士在信中清楚地写明了过滤性病毒。1928年的医学界对病毒的认识还非常有限。由于光学显微镜无法看到病毒,研究者只能用间接手段证明它的存在。

在研究方向已然明朗的情况下,野口博士当然不可能自杀。只是,他在信件末尾提到的雪景又是怎么回事?非洲的黄金海岸终年炎热,绝不会出现雪景。

“野口博士身处热带地区,怎么会看到雪景?”格拉祖诺夫问出了两个人的疑问。

“我不知道。”野口夫人摇了摇头,“原以为英世会在接下来的信中告诉我答案,不想下一封信却是他的死讯。”

听出夫人语气中化不开的怅然,两人都无法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了。

凝重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几秒钟之后陆鉴山开口打破了沉寂。

“野口博士去世后,他在非洲期间的研究资料转交给谁了?”

“除了个人物品转交给我以外,其他的研究资料和物品都移交给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了。”

“接收人是?”

“弗莱克斯纳博士。“

果然没错。弗莱克斯纳博士是基金会的董事,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所长,同时又是野口博士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老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鉴山看向格拉祖诺夫,对方亦给了他一个相同的眼神。

“夫人,我们想要更进一步完善野口博士的资料,印刷成册,以供研究所的后辈们瞻仰学习。除了您和弗莱克斯纳博士,还有没有人特别了解野口博士在非洲的那段经历?”

格拉祖诺夫的身体微微前倾,他那副认真诚挚的模样,恐怕无人能够拒绝。

野口夫人的回答,让两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有一个人。他是英世的实验室助手,名叫瑞恩·什拉齐。那个时候,瑞恩和英世一同前往非洲。他尽心尽力地协助英世的工作,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英世逝世后,瑞恩承担了遗体运送、资料整理等相关的所有工作。至今我依旧对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瑞恩后来离开了洛克菲勒研究所,他一直住在纽约,是我在这个城市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如果你们想见他,我可以替你们联系。他家里出了点事,现在暂住在酒店。”

下午四点多,两人走出了公寓大楼。格拉祖诺夫抬臂看了一眼手表,稍作犹豫之后面带歉意地对陆鉴山说道:

“杰克,我今晚约了杰西卡,恐怕不能陪你去什拉齐先生那里了。之前和你谈的那件事,我想在感恩节之后就向杰西卡坦白。”

他见陆鉴山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

陆鉴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就在刚才,他一直在思考那位叫做ShikiMishima的医大生。临走前,他曾询问野口夫人是否有Shiki的照片。野口夫人轻叹一声,说那孩子不喜欢照相。

ShikiMishima,他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凑巧了,跟内藤良一的回国时间几乎重叠在一起。

“怎么了,杰克?你在想什么?”

陆鉴山摇了摇头,他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朋友身上。

“野口夫人已经帮我们打了电话,我一个人去见什拉齐先生就可以了。安德烈,你要不要问问格林小姐是否愿意和你一起回莫斯科?”医生说话时,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将他关切的神情遮掩住了。

安德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红色围巾——那正是未婚妻送给他的。

“还是算了。杰西卡从未离开过纽约......”

说完,他强颜欢笑地将两手插入裤子口袋,扭头看向高楼林立的繁华街区。

“我觉得分手不是件坏事。毕竟我打算前往欧洲东线战场。我可不希望将来人们提到杰西卡时,称呼她为格拉祖诺夫先生的遗孀。”他耸了耸肩。

陆鉴山闻罢,欲言又止。在战争面前,任何信誓旦旦的承诺和保证似乎都是苍白无力的。半个小时后,他和安德烈在地铁站分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