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到站的铃声惊醒了詹姆斯·道尔。他睡眼稀松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往窗外瞧了瞧。当他看清楚站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从硬邦邦的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他凭着高大的身躯蛮横地推开拥挤的人群，赶在车厢关门前下了车。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头发乱糟糟的，腮边一圈来不及刮的胡茬。昨晚他一直呆在警局办公室，大概只睡了两三个小时。

纽约警察局的人都知道，道尔警探一办起案子来，总是陷入废寝忘食的地步。

“他是个把警局当作家的人，当然也是全警局破案率最高的警察。”这是人们对道尔警探的评价。

另一方面，这也是他的妻子和他离婚的原因之一。

重新恢复单身汉身份的道尔警探，除了外形更邋遢之外，破案率只升不降。他在纽约警察局声名显赫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不挑案子。不管是国会议员的贪腐案还是街边流浪汉的失踪案，交给道尔警探总没有错。

此刻，道尔警探的大衣口袋里塞着一张巴士车票，提着一个公事包，顺着人流走出肮脏的地铁车站。地面的街道比地下更肮脏，空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低矮的破楼一栋接着一栋，它们紧密地挨在一起，像是火柴盒里挤得满满的火柴棍。街道上到处是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流浪汉、妓女。当道尔出现在地铁出口，他能够感受到那些人投来的目光。原因很简单，当一个白人出现在有色人种占八成的贫民区，总是会引起一些关注的。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口袋里的那张车票。过去的七八个小时，他对照着地图读完伊藤的报道，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初步推测。然而那个推测过于大胆，大胆到连他本人都不愿相信。

如果那个推测是真的，那将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而詹姆斯·道尔，最讨厌的就是案件发展超出他的控制。

清晨，他用牛皮纸包好所有的翻译稿，将画着圆圈和横线的地图册收进抽屉。在喝了一杯咖啡，抽完一根烟之后，他决定从别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案件。

道尔警探想起了在伊藤公寓里发现的几十张车票——就是和《春与修罗》放在同一个抽屉里的东西。案发之后，他还没来得及细看。

他将车票拿出来，一一检查。车票一共有六十三张，除了二十一张火车票之外，还有二十七张纽约市的地铁票以及十五张巴士票。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特意去保留两美分一张的纸质地铁票。伊藤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保留了一部分下来。

地铁票都是单程一次有效的，在纽约市区通用，因此道尔在票面上找不出什么线索。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火车票和巴士票上。火车票的目的地五花八门，有前往长岛的，有前往华盛顿、波士顿、费城等东部城市的，甚至还有前往中部芝加哥以及西部洛杉矶的。至于巴士票，它们的目的地要单一得多，大部分指向了北布鲁克林区的某个站点。

道尔凭借着他对纽约城的熟悉，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点就在著名的红灯区亨茨-庞特街区的附近。

他将其中一张巴士票塞入口袋中，从帽架上摘下帽子，拿上公事包出门了。

警探选择了地铁。从离亨茨-庞特街区最近的那个地铁站出来之后，他径直走到站外的报摊前。

“来份早报。”道尔指着一份报纸，将两枚硬币递给守摊的老人。

“你给多了，一枚硬币。”老人冷淡地扫了警探一眼。

“不多。”警探没有收回拿着硬币的手，同时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掏出伊藤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

老人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接着他伸出黑黝黝的手，拿走了警探的两枚硬币。

“他在我这里买过报纸。”

道尔警探满意地收起照片。

“是从地铁站出来的吗？”

“到我这里买报纸的，差不多都是从地铁站出来的。”老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将硬币扔进了手边的一个铁皮罐里，罐子顿时发出铛铛两声。

“他往哪个地方去了？”

老人抬头，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还能去哪儿？不都是朝亨茨-庞特去的吗？”说到这里，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看起来像个体面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体面人也需要寻找乐子，来为他们光彩亮丽的生活增添一些不一样的颜色。”

道尔警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充满了愉悦。

“你说得很对。”他拿起一份报纸朝老人扬了扬，大踏步地离开了。

亨茨-庞特这地方，即使是白天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一大早就有一些醉汉倒在路边，在自己的呕吐物旁呼呼大睡。要不然，就是一些吸食毒品的人三五一群坐在沿街的台阶上。当道尔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的目光就像饥饿的鬣狗发现猎物一般贪婪。然而，一旦他们与对方目光相接，他们马上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可不是什么猎物，而是一头危险的狮子。

唯一的例外，是那些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妓女们，她们像飞蝶扑花一般迎向道尔，尽力施展招揽客人的招数。而道尔只会面无表情地说一句“No”，仅仅一个词就够了。善于常言观色的女人们纵然再热情，此时也会自讨没趣地退开。

道尔警探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小酒吧。这个时间，酒吧里除了酒保兼老板的马里奥·雷耶斯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警探直接走到吧台，手指在台上点了点。

“来杯威士忌。”

“抱歉，还没到营业时间。”酒保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道尔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老朋友了，给我个例外吧。”

马里奥倒了一杯酒，推到道尔面前。他是一个来自哥伦比亚的混血儿，带有西班牙血统，年龄和道尔相当。

“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道尔警探再次掏出伊藤健一的照片，放在吧台上朝着马里奥的方向推了过去。

“我想知道这个人和谁有来往？”他喝下了一口威士忌，满意地砸了咂嘴。

“把上次欠的酒钱先付了再说吧。”

警探嘿嘿笑了两声。

“我就是来付清上次的酒钱的。”说着，他掏出一张钞票，“算上今天的这杯还有盈余。零钱不用找了，给我个准确的消息。”

“往前再走两个路口，左转，左侧第四栋楼二层第四间，租客伊蕾娜·巴切维茨。”

警探将钞票拍在桌子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离开前，他将刚才买的报纸丢在吧台上，甩下一句话。

“报纸送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