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警察与妓女(下)
狭小的房间内,窗帘掩上了,少许光线落在凌乱的床上。床边,一个女人翘着二郎腿坐着。她十八九岁的年纪,随意披着一件长款大衣,大衣下是V领的低胸睡衣,曲线玲珑的身躯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大波浪卷的金发披散在肩头,将光滑的皮肤衬托得愈加雪白。尚未化妆的美丽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纯洁又诱惑的魅力。使人不禁感叹,造物主如何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我说过了,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伊蕾娜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道。一瞬间,她身上那种圣洁的气质如梦境般消散殆尽了,只剩下妓女的现实躯壳。
站在床边的道尔对此无动于衷,他又强调了一遍:
“我是来找人的。”
伊蕾娜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抬眼看向警探。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带着一点绿色,像某些品种猫的眼睛。正如猫总是嘲讽般地看着人类,伊蕾娜此刻的神情也和猫一样。
“很多人都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伊蕾娜勾起嘴角,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找女人。”
道尔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回敬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不紧不慢地拿出照片,弯下腰将照片举到女人眼前。
“这个人失踪了,你应该认识吧?”
然后,他满意地看到伊蕾娜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尽管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这逃不出警探敏锐的眼睛。
“你是什么人?”伊蕾娜警觉起来。她的右手悄悄往枕头底下摸去。
“放心,我只是一名私家侦探,”警探无视了对方的小动作,直起身子将照片重新放回口袋,“就像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
伊蕾娜愣住了,随即她仰头发出了一阵大笑声,金发犹如波浪般在她的肩头颤动着。
“抱歉,我很难想象英伦绅士的福尔摩斯会是你这幅尊容。”
“没关系,其他人也这么说。”警探耸了耸肩。
他从口袋中掏出半包烟,抽出一支正打算点着的时候,听到床板轻微的摇晃声。伊蕾娜换了一个坐姿,抬手撩了撩肩上的头发,语气慵懒。
“给一支烟,大侦探。”
警探将自己手里的那支递给女人,接着自己也点燃一支。一时间屋子里烟雾缭绕,两个红点犹如暗夜中的警灯一闪一灭。
道尔认为,与人分享物品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至少在两个烟民中,通过分享香烟的行为,这种微妙的关系是可以成立的。现在,他与伊蕾娜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在一定程度上有了开诚布公的基础。
“你不是美国人吧,从哪儿来的?”他吐出一个烟圈之后问道。
伊蕾娜动作优雅地弹了弹烟灰,灰烬像雪一样撒落在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地板上。
“波兰华沙。”她在提到自己的祖国时,语气冷淡得仿佛只是一位打字员按部就班地在白纸上打出几个字母。
“1939年8月3日,我的父亲预感到时局即将骤变,连夜将我送上了开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车。之后半年,我从荷兰辗转伦敦,又从伦敦坐船抵达纽约港。为了购买一张远洋船票,我几乎是身无分文地来到美国。我办不了移民证,即使我满足条件,也没有钱办理。”
道尔没有就伊蕾娜的身世继续问下去。他知道这个话题会变得没完没了。而像伊蕾娜这样的人——战争难民,在美国有很多很多,他听得多也见得多了,甚至都觉得有些腻烦了。
他决定进入正题。
“伊藤健一经常到你这儿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伊蕾娜笑了,头歪着一边,线条优美的脖子犹如天鹅颈的曲线。
“在这个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侦探觉得会是什么关系?”说完她又扬起脖子看向道尔,自己说出了答案,“他是我的一个常客。”
“你上次见到他,大概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好吧,没关系。”道尔猜到她会这么说,他好整以暇地应道,“巴切维茨小姐,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你现在很可能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中。”
“身在亨茨-庞特,处处都是危险。”
“你可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孩。”警探似笑非笑,直视着伊蕾娜的眼睛。
伊蕾娜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的瞳孔中划过一丝屈辱,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尖利起来。
“女孩?这里没有女孩。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堕落的女人。”
她不再平静,不再像一滩波澜不兴的死水。警探口中的一个单词犹如一把利刃,轻轻一划,在她美丽的面具上留下一道肉眼不见的裂纹。
警探注视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情。自从尤莉斯带着孩子离开他之后,他原以为除了案子,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产生多余的感情。他第二次从口袋中掏出半包烟,朝伊蕾娜递了过去。
“要不要再来一根?”
伊蕾娜有些诧异,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一把将半包烟夺了过去。
“提醒你一句,我从不做免费的买卖。”她媚眼如丝,抽出一根示意道尔给他点上。
道尔笑了起来。他凑近伊蕾娜,点燃了烟。伊蕾娜伸出左手抚上道尔脸颊上的胡茬,艳红的嘴唇轻轻吐了一口烟喷在警探脸上。
“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吧。”
警探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他既没有进一步拉近与伊蕾娜的距离,也没有远离她。他知道两人间扯着一条绷紧的细线,线上悬着玻璃做的信任。隔得近了,那线就要垂到地上。隔得远了,线就要绷断。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上次见到伊藤是什么时候?”
“11月14号吧。那天伊藤躺在我旁边翻看报纸,我记得报纸的日期。”
也就是说,是在伊藤失踪的前一周。
道尔警探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他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他被什么人盯上了?”
“没有。”伊蕾娜很干脆地回答。
“真的什么都没有提过?”
“这还需要问吗,大侦探?男人到这里来不过是排遣寂寞,他们付费给女人可不是要找人谈心的。我和伊藤健一仅仅是肉体关系,况且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除了办事儿,就是在我这儿读书写稿。不知道日本男人是不是都像他这样,把女人的被窝当成了书桌。如果不是因为他照常付钱,我早就把他撵走了。”
“他在你这里干什么?!”警探像没听明白似地,又问了一遍。
“你说还能干什么?”伊蕾娜瞪了警探一眼。
“啧!你是不是说他读书写稿?”警探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拿出诗集,“他看的是这本书吗?”
伊蕾娜瞥了一眼封皮,随即点头。
“就是这本书。伊藤的书怎么到了你手里?”
警探没有回答,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回事。
“他写什么了?”
“我不知道。伊藤总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写东西,他是用日文写的。即使拿给我看,我也看不懂。”
“他那个记事本,应该是墨绿色封皮吧?”
“你怎么知道?”伊蕾娜抬起眼皮,“莫非......记事本在你手里?”
“没有。我去过伊藤的公寓,只找到了这本诗集。实话跟你说吧,”道尔警探从床边退开,神色严峻,“我在伊藤的卧室内发现了血液痕迹。从痕迹的面积来看,伊藤健一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哦。”伊蕾娜轻飘飘地应了一声,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晚会不会下雨之类的寻常话。
“接下来仅仅是我的猜测。我想杀害伊藤健一的凶手,并不是人。”道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话立刻引得伊雷娜一阵轻笑。
“大侦探果然厉害。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了?”
“也许巴切维茨小姐说对了。如果凶手就是见不得光的食人鬼呢?我猜它们不是一只两只,它们是一群,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它们吃人不吐骨头,所以人们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
伊雷娜发现,道尔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她注视着眼前魁梧的男人,她懂得如何阅读男人这本书。令人不安的是,此时此刻她在男人的眼中读到了他深深隐藏起来的恐惧——也许男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那是发自灵魂的,无法被意志压制的本能。
她夹着香烟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黄蜂蜇了手指。
“你的意思是,伊藤也被鬼吃掉了?”
“这正是我要调查的事情。”
不知为何,原本还觉得呼吸困难的伊雷娜,目睹警探义正言辞的模样,突然生出了一股想笑的冲动。
“我现在相信你是像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了。”她的嘴角勾了起来。
“为什么?”
“你现在不是在查食人鬼的案子吗?福尔摩斯查过吸血鬼的案子。我的父亲是华沙大学的英文系教授。他的书房里除了有莎士比亚,还有柯南道尔爵士的全套作品。”说着这话的伊雷娜,湖水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宛如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
她将烟蒂丢到了地板上,随后从床边站起来。随着高跟鞋走动的声音,烟头的火光被一脚踩灭了。
道尔警探看向地面。红色高跟鞋下,一缕青烟有气无力地升起。接着,他的目光向上,扫过女人曲线玲珑的身躯,最后落到对方妩媚的脸庞上。
“要是你有兴趣的话,由我来给大侦探讲一个鬼故事如何?事先我要声明的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是伊藤健一。”
道尔警探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自己下巴的胡渣,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请讲。”他向对方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