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迷宫里的修罗
......
我只是,一介修罗
啊,在光辉灿烂的四月谷底打转
咬牙切齿,火烧火燎
(玉髓色的流云漂动
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啾鸣?)
待到天光暗淡
修罗与树林,交响和鸣
深不见底的天碗里
耸起黑色的鳞木群落
那悲怆的枝条,繁茂不堪
一切,都变成二重图景
失神的林梢上方
冷不丁,乌鸦飞起
( 大气圈越来越清澈
丝柏顶天而立,悄无声息 )
那个布衣加身,看我的农夫
可真的看到了我?
掠过金晃晃的草地而来
安然若素,人模人样的东西
耀眼的大气圈的海底
(悲哀无底,碧绿深邃)
丝柏静静地摇晃
鸟儿又一次,划破蓝天飞去
(此处没有,真心的话语
修罗的眼泪,掉进土里)
只要仰天,重新呼一口气
微微发白的肺片就会紧缩
(这个身体就会支离破碎,散作空中的微尘)
银杏树的树梢,又会光芒四射
丝柏愈发焦黑一片
汩汩地流淌,花火般的云烟
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节选自宫泽贤治《春与修罗》
伊藤健一赤裸着上身,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翻看着今天在地铁口买的报纸。报纸的日期是1941年11月14日,头版新闻照旧是关于美日谈判的。他目不转睛地看完那篇报道,美国国务卿赫尔拒绝了日本谈判特使来栖三郎的方案,重申了美方的主张——日军必须放弃北上和南进的打算。这样的要求,日本当然不可能接受。双方的坚持使谈判陷入泥沼,战争的阴云笼罩在美利坚人民的头顶。
伊藤将报纸放下,在昏暗的灯光下沉思。他的眼下有着厚重的阴影,神色憔悴,目光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又失眠了?”身旁的女人翻了一个身,用刚刚睡醒的沙哑嗓子小声问道。
伊藤转头看向伊蕾娜,眼睛中终于有了一点微光。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对方散落在枕间的金色头发,然后翻过手掌看着它们慢慢从指间滑落。当最后一丝头发落回原处,他俯下身吻了吻伊蕾娜的额头。
“我去给你倒杯水。”
接着,伊蕾娜听见男人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玻璃杯的碰撞声,倒水的汩汩声,折返回来的脚步声。
杯子被放到了床头柜上——那是伊蕾娜从垃圾场捡回来的,白色枫木做成,有着伊蕾娜喜欢的纹路。
“你要起来吗?”男人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伊蕾娜从床上坐起来,随意在赤裸的身体套上一件厚外套。这里没有暖气,即使裹着被子也很容易冻着。她接过伊藤递过来的水杯,沁凉的冷水顺着喉管滑入肚子,缓解了她的口干舌燥。
她扫了一眼摊开在被子上的报纸。
“这上面有你写的报道吗?”她恢复了往日嘲讽般的语调。
“没有。”伊藤掀开被子,报纸随着他的动作顺着床沿落到了地上。
他像没有看见似地,重新钻进了被窝。
“真冷!”
伊蕾娜扭头看向伊藤,这个神秘的日本男人,自称是一个记者。他们既亲密又疏离,彼此从不谈论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伊蕾娜终于忍不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伊藤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了。每当伊藤紧紧拥抱她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缓缓地沉没到冰冷的海水中去了。
他俩就像是北冰洋上偶遇的浮木。她并不想看到对方像被虫子蛀空的船板一样,无声无息地沉下去。
“你总在那个记事本上写什么?”
下一秒,她看到伊藤眼中的诧异。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在问,你今天怎么了,你从不问这些东西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伊藤拒绝做出回答。
“在写新闻报道。”他的身体往暖和的被子里一缩,声音变得有些含糊。
“可是健一写的那些新闻报道从没出现在报纸上。”
“首先,你不会看日文报纸。其次......”伊藤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就在伊雷娜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对方压抑着痛苦的声音。
“我写在记事本上的报道,永远都不会发表出去。”
“为什么?”
这一次,是比之前更长久的沉默。伊藤的眼睛看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珠左右移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幽深的瞳孔深处映照出无尽的空洞和虚无。突然,他的牙齿开始上下打颤,两手痛苦地抓着头发。
“鬼......鬼......魔鬼!魔鬼!!魔鬼!!!”
伊雷娜被这一幕吓到了。她没想到伊藤会是这样的反应,似乎被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给“缠”住了。
她下意识地朝着伊藤注视的方向看去,狭小的屋子里除了简陋的家具,什么都没有。
“健一,你看错了!什么都没有!”她朝对方嚷道。
然而伊藤就像没有听见一样,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幻觉中。他猛地挺直身躯,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伊雷娜从背后抱住了。
“它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烧了!我必须把它们烧了!”他四处张望,“我的打火机在哪里?伊雷娜?伊雷娜?”
“啪!”
就在伊藤喃喃着寻找打火机时,伊雷娜猛地扑上去,用尽全力扇了男人一个耳光。
顿时,屋子恢复了宁静。
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中让伊藤清醒过来。他皱眉看着跪坐在床上的伊雷娜。她披在身上的外衣不知何时滑落下来,雪白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燃烧着怒火。
“别在我这里闹事。”她压着嗓子警告道,“要不然,立马从我这里滚出去!”
伊藤苦笑般地扯了扯嘴角。他知道伊雷娜·巴切维茨说到做到。
“抱歉。”他垂下眼帘,灵魂再度沉没到海水中——他坚持不懈地追寻真相,最终却发现自己失去了面对真相的勇气。不,准确地说,是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勇气。也许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并不想将其他人也拉入海底,因此他真地感到非常抱歉。
接着,他听到伊雷娜不依不挠的声音。
“你以为光道歉就可以了?亨茨-庞特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抱歉,”他嗫嚅着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就离开。”
就在伊藤起身翻找自己的衣服时,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诧异地抬头看向伊雷娜,却发现对方的眼角带着笑意,仿佛之前的怒火只是他的错觉。
“健一,你给我念诗吧。就是你平时老在翻看的那本诗集。”
“可以是可以,但伊雷娜听不懂日语。”
“那又有什么关系?”伊雷娜翻了个身,越过伊藤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那本旧书。
她将书递给对方。
“挑你最喜欢的来念。”
“好吧。”伊藤将书接了过来,像练习过成百上千遍那样,熟稔地翻到了中间的一页。他开始念了起来。
“春と修羅
(mental sketch modified)
心象のはひいろはがねから
あけびのつるはくもにからまり
のばらのやぶや腐植の湿地
いちめんのいちめんの諂曲てんごく模様
(正午の管楽くわんがくよりもしげく
琥珀のかけらがそそぐとき)
いかりのにがさまた青さ
四月の気層のひかりの底を
唾つばきし はぎしりゆききする
おれはひとりの修羅なのだ
(風景はなみだにゆすれ)
......”
伊雷娜背靠床板,聆听身旁的男人念诵她听不懂的日语诗。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就像是圣十字教堂里那台古老的管风琴奏出的圣歌。
“HARU TO SYURA,什么意思?”当伊藤念完整首诗,伊雷娜模仿着诗名的发音,虔诚地问道。
伊藤合上书本,将它放回了床头柜。
“HARU在日语中是春天的意思。SYURA是指修罗,来源于梵语,即佛教中的阿修罗。”
“那又是什么?”
伊藤转头看向伊雷娜。他们彼此注视,目光交汇。
“阿修罗生活在一个叫做修罗道的世界。它们是非人非神的存在,拥有强大的力量而生性暴虐,喜好争斗。杀戮和战斗是阿修罗存在的理由。在修罗道中,只有战争是唯一的永恒的。”
“只有战争是唯一的永恒的......”伊蕾娜重复着最后一句话,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真有意思。我是说,这位诗人真有意思。他为什么要把春天与修罗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宫泽贤治将自己视作修罗。おれはひとりの修羅なのだ——我只是,一介修罗。”
“他是一个残暴的人?”
“恰恰相反。”伊藤的黑色眼睛反射着灯光,在眼球边缘形成了一个小亮点。伊蕾娜觉得那像是暴风雨中的海岸灯塔。而伊藤的声音,是从灯塔主人的收音机里放出的深夜广播,每一个字母在滋滋的电流声和风雨声中,散发出橘色的微光。
“胸有佛心,即使是一介修罗,亦能成佛。诗人是春天里的修罗。”
“好吧,我承认我实在无法理解东方的宗教。”伊蕾娜眨了眨眼睛。
伊藤不置可否地笑了。他想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握住了伊蕾娜的手。他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光滑细腻的皮肤。
“如果你还不困的话,我可以给你讲另一个修罗的故事。就在刚才,从我的脑子里冒出的新故事。”
“只要不是日语的,我很乐意听你的故事。”
伊藤松开伊蕾娜,开始讲述他的处女作——他向来只写新闻报道,这是他第一次编故事。他给这个故事取名为《迷宫里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