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死亡如影随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一刻也不停歇,仿佛是死神奏响的丧魂曲,急促得容不下半分喘息。
伊雷娜趴在床边,身体朝着床的内侧,只将头转向后方紧盯着门板。她放慢了呼吸,迅速将记事本塞到了枕头下面。她的右手藏在枕头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一把手枪。
“开门!给我开门!”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他的嘴里好像含着东西,吐字不甚清晰。
伊雷娜岿然不动。
外面的人敲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不由地恼羞成怒,抬脚猛地踹门。
“夏娜,你聋了吗?!快他妈开门!”
夏娜?
这个名字犹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拯救了伊雷娜绷得快断弦的神经。她先是眨了眨眼,而后舒展了眉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试着调整呼吸。待气息平稳之后,她又提起一口气高声骂道:
“哪个不长眼睛的敲错门了!夏娜·安凯尔住在楼上!”
这一声裹挟着怒气的狮子吼立刻让敲门声停了下来。几秒之后,脚步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是朝着楼梯的方向而去。
伊雷娜紧紧咬住下唇倾听屋外的动静。直到她的耳朵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才缓缓松开枕下的手枪。
这场虚惊让她的额头冒出了点点细汗。她扯过被子裹在身上,神经质地抬头四顾一圈之后,纤长的手指再次抚上记事本皮革质感的柔软封面。
伊藤的记事本触摸起来是冰冷的,拿起来颇有分量,感觉比普通的笔记本要沉一些。伊蕾娜想,这很可能是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位记者的缘故。
她坐在床边,机械地翻开记事本,凝视着上面墨色的钢笔字迹。一笔一划转折交叉的字符既熟悉又陌生,几乎和伊藤念诵日文诗的腔调一模一样。
刹那间,伊藤的声音仿佛从暴风雨中传来,左右摇晃,忽远忽近。
“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伊蕾娜。无论如何,请暂时替我保管这本笔记。除非我本人回来拿,你绝不能将它交给任何人。它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我原本想烧掉它……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是不是很可笑?但我不得不将它写出来,因为它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它永远不能拿到阳光下,而我注定无法摆脱它。就像你们的上帝在圣经中说的原罪,我将背负它直至死亡。”
“我不明白。”伊蕾娜记得当时的自己是这么回复伊藤的。
伊藤的眼神闪烁,他从未有过的乞求语气让伊蕾娜心惊肉跳。
“你不必明白。有些东西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幸事。无论是我的祖国还是我个人,都已经走在了绝路上。死是必然,生是侥幸。我别无选择,唯一能拜托的人只有你。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这东西就暂时替我收着吧。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取。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我回不来,还请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此时此刻,伊蕾娜遵循着伊藤最后的嘱托,颤抖着手指翻动记事本。她的眼珠左右移动,犹如纺机上来回穿梭的梭子。
终于,她停止了动作,目光落在某页的右上角。那里用铅笔写着一个大写字母L,是伊藤特意留下的标记。
伊蕾娜·巴切维茨盯着那个颜色极浅的铅字,胸中突然生出难以抑制的伤痛。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感压了下去。她从记事本后面撕下一页空白的纸,又翻出一支铅笔。
伊蕾娜跪在床边,俯身趴在床沿上,左手翻开记事本,标注着L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日文。她依样画葫芦,将笔记的第一行字抄写到了空白纸张上。
十几分钟后,穿戴整齐的伊蕾娜走出了房门。在她右手提着的小皮包中,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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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地铁上,道尔警探坐在最靠近车厢尾部的位置,立起的衣领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是末尾车厢,加上此时并非通勤高峰,车厢内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
离开伊雷娜的住址之后,道尔警探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案情。他思考得太投入了,在地铁的楼梯口一脚踏空差一点就滚了下去。即便如此,神游天外的道尔警探还是顺利地踏进地铁车厢,自觉地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他就像一颗按照惯性滚动的高尔夫球,沿着既定的路线掉进球洞。
对于伊藤健一的失踪,道尔警探早在接手这个案子的第一天就产生了伊藤不在人世的想法。虽然还没找到实质性的物证,道尔警探却有九成的把握确定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如今,他的脑海中更生出了一个可怕而大胆的推测。
伊藤的失踪,也许与他在中国东北调查的失踪案有关。他很可能已经查到了什么,甚至接触到了失踪案的关键线索。作为一名有着强烈职业操守的记者,假设伊藤查到了在哈尔滨制造多起失踪案的凶手,他为什么没有揭露真相?他为什么主动申请调来美国?他为什么说记事本中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发表?既然不能发表,他为什么又要将它们写下来?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心底冒出来。道尔警探注视着车厢玻璃上映出的面孔。他与另一个自己对视,向另一个自己提问。
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代入一个假定答案,能合理解释后续的问题吗?
道尔警探微微眯起眼睛,思绪翻涌。
发生在远东大陆极寒之地的那些失踪案,如果犯罪者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一个极其庞大的组织,会不会让伊藤产生畏惧退缩之心?这个组织会是什么?位于失踪多发区域的日本宪兵队如果不是巧合......案件背后会是军方控制的组织么?
根据石田主编的描述,伊藤在哈尔滨不满于关东军的作为,不愿意违心地写那些歌功颂德的宣传文章。他长期在不利环境下独立调查哈尔滨的平民失踪案,这样的记者会顾忌军方威胁而放弃寻找真相么?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伊藤违背了自己的意志?究竟是什么让伊藤深深顾忌和恐惧?难道背后黑手远不止哈尔滨宪兵队那么简单?
假设伊藤是知道了军方的某个秘密不得不逃到美国,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做朝日新闻社的记者?他一个厌恶政治的人,到了美国之后为何突然开始关注时政?
伊藤失踪那天从他的公寓里出来的矮个子男人,脖子上有一道旧伤疤。那也是巧合吗?还是说......
假设他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那么伊藤的的死亡,注定是无可避免的!
道尔警探越想越觉得寒意侵人。他隐隐觉得,这个案子恐怕不能再继续查下去。
他第一次在面对一个案子时感到如此棘手,仿佛前后皆是峭壁峡谷,错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伸手揉了揉鼻梁,道尔警探闭起眼睛,想要将乱哄哄的思绪挤出大脑。
然而他合上眼皮没过几秒,很快又从座位上直起了身体。
他实在无法平静下来。
道尔警探瞅了一眼车厢,除了他自己,现在只剩下一位老人坐在车厢的另一头。老人拄着拐杖,视线一直盯着车厢地板上,仿佛那里有几百美元钞票似的。
警探收回视线,从包里拿出伊藤的诗集和日英袖珍词典。他按照记忆翻到伊雷娜指出的那个页码,接着又翻开词典,掏出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查阅起来。
“春と修羅
(mental sketch modified)”
春天与修罗。mental sketch modified,被修饰的心象素描。
警探摇了摇头,即使是原文中自带的英文,对他而言仍旧是难以理解的。
“心象のはひいろはがねから
あけびのつるはくもにからまり”
心象 的 灰色 钢铁 上
蔓草 的 枝条 云彩 缠绕?
......
道尔警探完全不懂日语的语法结构,他艰难地翻查着词典。他可以去市图书馆寻找翻译版,或者拜托《朝日新闻》的石田主编,然而道尔警探有一个不得不亲自查阅的理由。他认为,若没有经过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琢磨,是不可能体会到阅读这首诗的伊藤的心境的。
警探的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缓慢地移动。
地铁的到站铃声响了不知多少次,道尔警探浑然不觉。
还未到全诗三分之一的地方,警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食指指腹在某行铅字间来回摩挲。
他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凹陷,像是线条交错的痕迹。一定是有人将纸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笔尖的力道穿透纸张在书页上留下了几不可察的凹陷。
道尔警探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抬起眼帘,迅速朝四周扫了一圈。
刚才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目前车厢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道尔警探换了一个坐姿,不动声色地将帽檐往下按了按,右手的铅笔飞快地在纸面上涂抹起来。
转眼灰色的涂块覆盖了黑色的铅字,填满了诗行间的空白。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呲呲声,犹如电报机的信号在空气中震动。
道尔警探屏住呼吸,目光钉死在纸上。
铅笔涂块上,现出一行白色的英文字迹,是一个纽约市内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