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假扮的夫妇

临街的酒吧里,穿着西装的男人推门进来,门上的金属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

晚上八九点钟,酒吧里坐满了人。小舞台上坐着五人的乐队,演奏着时下流行的爵士乐。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桌边,大声喧哗着,没有人注意到推门而入的男人。他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熟悉的酒桌边。每天下班之后,他总会到这里喝上一杯。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男人一坐下就向女招待南希要了一杯黑啤酒。等待啤酒端上来的空挡,男人注意到邻桌坐着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她留着顺直的齐耳短发,发丝又黑又亮。皮肤白皙光滑,侧脸的线条柔和细腻。尤其是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月牙,使人怦然心动。

真是一位可爱的东方小姐。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

对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视线,一直在小声地用男人听不懂的东方语言和酒桌对面的青年说着话。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亚裔绅士,看起来文质彬彬,穿着得体,却在室内戴着礼帽。

与时不时勾起嘴角微笑起来的小姐相比,青年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过,他的目光一直温柔地落在小姐脸上,认真地倾听着她的谈话。

小姐拿起腿上的一个大纸袋,放到桌上。接着,她站起身从纸袋里拿起一条男士围巾,越过桌子递到对方跟前,笑着跟青年说了几句。那样子似乎在问对方是否喜欢这份礼物。

哦,是一对恋人吗?

就在男人的脑海中冒出如此猜测的时候,那对青年男女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先生,你的啤酒。”恰在这时,南希将满满一扎啤酒送了上来。

男人点了点头,他端起酒杯,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当他再度抬起眼皮,目光下意识地追寻东方小姐的身影时,恰好瞥见她主动挽起旁边青年的手臂,仰头朝着对方粲然一笑。那位幸运的青年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神情有一瞬的僵硬,红着脸任凭女士挽着他的手臂走了出去。

果然是恋人啊。

男人目送着两位年轻人走出酒吧,他稍稍举起杯子为这对陷入爱河的情侣默默祝福了一句。

酒吧外,刚刚跨出大门的沈纫兰俏皮地朝陆鉴山眨了眨眼。她二十三岁,作为沈家的掌上明珠长大,个性古灵精怪。

“那个人一直在打量我们。果然装成情侣或夫妻是最好的掩饰。”

陆鉴山的面颊染着赤色。实际上除了看诊的特殊情况,他从未与女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在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时候,他常常被格拉祖诺夫调侃为将病毒视作情人的狂热科学家。即使之后离开了研究所,他的生活也常常被诊所的患者和阁楼实验所占据。

他对沈纫兰的印象,原本只停留在那张黑白照片上。然而,当他在酒吧的角落里第一次见到她,他毫不怀疑对方就是照片上那个有着可爱笑容的小女孩。当她坐到他的面前并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时,他的心中生出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的旧友。

大概是因为沈小姐上翘的眼角与她的兄长十分相像的缘故。

医生为这种从未有过的熟悉感找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沈纫兰摇晃着左手里的纸袋。此时她松开了挽着陆鉴山胳膊的右手,抬起手臂指了指前方建筑物间的小巷。

“陆博士,你该去换一套行头。来这里的路上,我都给你买好了。”说完,她不由分说地将纸袋塞给医生,推着他走进了路灯无法照射到的巷道深处。

当陆鉴山重新出来,他的脖子上围着沈纫兰在酒吧里拿出来的那条灰黑色斜纹围巾。帽子由深褐色变成了驼色,帽檐下多了一副黑色圆框的平光眼镜。尤其是上唇处多了一条一字形的胡子,看起来和几分钟之前判若两人。

沈纫兰借着巷口的灯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除了胡子不太衬你,其他都很完美。临时去买这些东西,能达到这种效果足够让人惊喜了。”

陆鉴山道了一声谢。他并不知道自己注视着沈纫兰的目光满是赞许。

“我没有告诉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需要变装?”

他之前只让庭生告诉沈纫兰单独见面的地方,又特意嘱咐她,让她来时注意不要被人跟踪。白马酒店的那起案子即使要见报,也应该是明天的早报了。如果沈纫兰根本不知道他成了在逃的凶案嫌疑犯,又怎么会提前准备好那些东西?

“这很简单。伯母说你除了周一的休息日,平日就是住在诊所的。目前诊所处于停业阶段,你今晚却打电话说不回来。你告知了见面地点,又让伯母嘱咐我,小心被人跟踪。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做投射效应,你担心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正是你担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我想你一定陷入了麻烦,不得不躲避某些人的追踪。购买那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想法尚停留在推测阶段。不过就在刚才,推测变成了事实。要不然,你不会贴上那个假胡子的。”说到这里,沈小姐微微弯了落满星辰的眸子。

陆鉴山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他能够想象自己贴着假胡子的样子。

“沈小姐,你非常聪明。听说你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不知就读的是哪个院系?”

“物理系。我正在攻读实验物理的博士学位,在普平实验室协助意大利来的费米教授。”

陆鉴山有些意外。他原本对沈家小姐的欣赏之情由此又加深了几分。

“费米教授?是那位193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恩里科·费米教授吗?”

“正是我的恩师。”沈纫兰骄傲地说道。

紧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

“你们医学界的人,也会关注物理学界么?”

陆鉴山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看向被城市的灯光照得呈现出黑红色的夜空。同时,呢喃般的低语被夜风送入了沈纫兰耳朵。

“纵观世界历史,物理学进步带来的每一次技术变革,必然引起国际势力的重新洗牌。科技落后代表着受制于人。科研工作者自不必提,即使是一介普通公民,也应该对科技前沿各领域的新动向给予关注。医学与人息息相关,物理学与世界息息相关,两者俱是对人类社会有着巨大影响的学科。医学或物理学上取得的任何一项成果,天然地具备彻底改变人类世界的可能。对此,我不能不时刻保持着敬畏之心。”

沈纫兰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位芝加哥大学的医学博士。戴在对方高挺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映着光怪陆离的景象,那张仰望穹隆的侧颜带着宗教般的神圣。她想起最古老的医学的确是与宗教联系在一起的。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当物理学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医学早已萌芽于人类文明土壤之中了。

这一幕连同地陆鉴山低沉徘徊的声音深深地烙印在沈纫兰的心底。四年后当她与陆鉴山重逢于日本,过去的对话再度在她耳边苏醒,而当事人的心境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沈小姐,你今日来找我,是为着什么?”当陆鉴山的视线重新回到沈纫兰身上,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此时,两个人正并肩走在纽约街头。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

沈纫兰回过神来。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斜觑了陆鉴山一眼,同样以若无其事的语气回答:

“昨日收到大哥电报,谈及他此次访美顺便捎了些家乡的土产。行李不便携带,抵达纽约后暂时寄存了起来。他把寄存柜的钥匙转交给陆博士你了。大哥也发了电报给你吧?”

陆鉴山疑惑地皱起眉头,他的确收到了沈沧澜的电报,然而沈小姐所说的钥匙又从何说起?他默不作声,口鼻间呼出一团团白气。

另一方面,陆鉴山的内心充斥着不忍。沈小姐果然还不知道那起车祸。

陆鉴山决定暂将这个消息隐瞒下来。

他警觉地朝四周扫视一圈,沉声对沈纫兰说道:

“气温降得厉害。我们先找一家下榻的酒店再细谈这事吧。”

沈家小姐立刻会意,古灵精怪的笑容再度爬上她的面孔。她故技重施,上前紧紧挽住医生的胳膊。

“逃亡路上,一对夫妻总比一个单身汉引起的怀疑要少。”她像是恶作剧似的,突然又松开手往前飞奔了几步,像一只离巢的小鸟飞向远方。

所以,落在后面的陆鉴山并没有看到沈家小姐微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