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聪明的幽兰

酒店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大床。墙上挂着一副描绘乡村景色的油画。收音机摆放在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有一个咖啡壶。沈纫兰换上拖鞋,在床沿坐了下来。松软的床垫立刻凹下去了一小块。沈纫兰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将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仰头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陆鉴山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右手边是一个玻璃圆桌,上面有一个白瓷的烟灰缸。他没有抽烟的嗜好,坐下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将桌上的烟灰缸挪远了一点。由于单人沙发正对着床沿,他转头就迎上了沈小姐探询的目光。

“昨日我收到了北顾兄发来的电报。不巧手上有其他要事需处理,一忙起来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因为我的疏忽害得沈小姐特意上门一趟,实在非常抱歉。”他斟酌着语句,状似随意地问道:“我知道北顾兄昨日一早就赶去了华府,他没有再联系你?”

沈纫兰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大哥忙于国事,我不便打扰他。除非他主动联系我。”说到这里,她微微瞪大眼睛,控诉似地补充了一句,“大哥途经纽约,没有时间来见我这个亲妹妹,倒是有时间去见他的老同学呢。”

“你家大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不是要找我帮忙,他怎么会有空来见我这个老同学?倒是你之前所说的钥匙,让我毫无头绪。北顾兄没有给我钥匙,他在电报中连只言片语也没有提及。”

“陆博士,我大哥发给你的是中文电报,是吗?”沈纫兰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没错。”

“那就对了。你还记得电报原文吗?必须要一字不差。”

陆鉴山几乎不用回忆,立刻说出了那天匆匆一瞥的电报内容。

“公务在身无暇逗留望弟代为看望哥伦比亚大学舍妹纫兰。”

沈纫兰略一沉吟,抬头勾起嘴唇,自信满满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钥匙已经在我这里了。明日一早你跟我同去一趟瑞士银行吧。大哥带来的土产中,也有给陆博士的东西。”

此时陆鉴山已经明白过来,沈沧澜那封看似普通的电报,隐藏着一串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尽管他知道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他还是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知沈小姐怎么读取信息的?”

“It'ssimple.”沈纫兰的嘴里冒出一句英文,是非常纯正的发音,“只是简单地将汉字恢复成电码数字。我和大哥事前就沟通好了,取电报里四的倍数字,每个汉字亦只截取第四个数字。”

沈纫兰似乎根本不打算隐瞒她和大哥的秘密。她毫不费力地说出一串数字。

“电报第四字是身,对应数字是6500,取0;第八字是留,对应数字是3966,取6;第十二字是为,对应数字是3634,取4。以此类推,即可得到一个六位数的密码。”

沈纫兰所说的电码数字即国际通用的中文电报编码,由四个数字对应一个汉字。人们发送电报时,需要将汉字翻译成数字,再通过莫尔斯电码表将对应的电码符号发送出去。

也就是说,中文的电报发送需要经过两次转译。工作人员除了掌握十个数字的莫尔斯电码,还需要掌握汉字的四位数字编码。

陆鉴山知道这样的电码常识。让他惊讶的是,沈纫兰听到电报内容后,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转译出了数字。据他所知,即使是专业的电报员,翻译一封十几字的电报也需要几分钟的时间,而且手头上必须有一本电码表。

“你怎么做到的?”

沈纫兰轻松地交叉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伸展动作。她将这里当作了自己家里般自在。

“记住全部编码就好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国际编码的中文汉字已有八九千字的规模。沈纫兰的话意味着她不仅要记住每个汉字对应的四个数字,还需要记住数字的排列顺序。这个记忆量是极其庞大的。哪怕记错一个数字,都无法成功提取密码。而沈纫兰的记忆读取速度非常快。陆鉴山想,即使安排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电报员拿着电码表转译,也不一定能快过沈纫兰的速度。

“我曾听北顾兄提过,她家小妹是他所认识的人之中,最聪明的一个。今日一见,发现此话绝不是北顾兄的夸张。”

“仅仅是简单记忆而已,远比不上实验室里的运算有趣。”沈纫兰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他人的夸赞。然而对于陆博士的赞美之词,她仍是心生欢喜的。

“大哥常在信中提到你。他说你在史岱文森高中十一年级时,利用学校里的实验室设备快速研制出肠伤寒疫苗,遏止了唐人街蔓延的伤寒疫情。后来唐人街为你举办了一个感谢会,你在会上发言,拒绝当一名普通的医生。你的理由是医生一辈子最多能救数千人,然而若是研究出一种疾病的预防方法,可使亿万人免于传染病的威胁。”

沈纫兰的语气,像是在述说一个关系亲密的朋友。她早在大哥飘洋过海的无数来信中,熟识了那个沉迷于医学实验的陆博士。

陆鉴山没有料到从沈家小姐的口中,听到自己多年前的旧事。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年少无知,惹人笑话了。生命哪里是可以用数字来衡量的?一条命和一亿条命,在大医眼中,或许根本没有区别。”

“所以陆博士现在甘心做一名诊所医生?”

“……”

陆鉴山沉默着凝视沈纫兰。他在对方灵动的眸子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平与惋惜。尽管他与对方初次见面,他却十分肯定,对方眼中的情绪绝不是来源于同情,而是由两个相似的灵魂碰撞出的惺惺相惜。

她理解他,正如他理解她。

沈纫兰直直看进陆鉴山的眼底。她感到自己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因为她已经知道了。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双手交叠着放到了膝盖上。顿时,她给人的感觉从俏皮的女孩变成了端庄的女士。

“我说完自己的事了。现在该轮到陆博士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我觉得此事与沈小姐无关。”考虑到沈纫兰的安全,陆鉴山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说出实情。

“不,你已经把我卷进来了。”沈纫兰笑着在唇上比划了一下,“我是你的共犯。”

“看得出来,你是一位执拗的小姐。尤其你还是普平实验室的一名实验物理学家。像你这样的人,没得到结果之前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既然陆博士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你我还是以彼此认为的最有效率的方式沟通问题吧。”

陆鉴山无奈地笑了,笑容里含着他不自知的宠溺。他觉得自己对这位沈家小姐毫无办法,心甘情愿地想要答应对方的任何要求。

他对面前这朵幽兰充满好感。他喜欢她的率真,欣赏她的聪慧。

“好吧。这件麻烦事,可以从今天下午五点零五分,我走进白马酒店708房间见到什拉齐医生的那一刻开始讲起。而此事的源头,要追溯到1928年的初春。如果沈小姐不介意一个冗长的回忆,我可以为你慢慢道来。”

“荣幸之至。在瑞士银行开门之前,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分享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不,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件,就像弗莱明在1928年发现青霉素那样简单。”陆鉴山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深邃。飘远的目光仿佛穿透城市森林的钢筋水泥,落到遥远的另一片广袤大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