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史无前例的暴风雪
我记得那是1928年的2月中旬,一个礼拜日。阿肯族部落酋长鲁马的长子来到我们的驻地。
“哦,什拉齐先生,你好。上次我给你带来的那只小猴子,它还好吗?”少年笑着打招呼,露出一口大白牙。他那时十五岁,在教会学校读书,我们称呼他的教名科林。
科林常常到我们的驻地帮忙。一周前,他送了一只半岁大的小猴子给我。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查理。在这个简陋的医学研究站拥有名字意味着,它并不会被当作黄热病的动物实验材料。
“哦,查理很好,它很快和这里的动物成了朋友。你要是现在走进鸡圈,正好可以看到它和凯瑟琳寸步不离。”
顺便说一句,凯瑟琳是一只下蛋母鸡。它是驻地的一只明星动物。因为它下的鸡蛋不仅是野口博士的早餐,还可与当地人交换必要的生活用品。
“谢谢你,什拉齐先生。不过我想我们没有时间去鸡圈逛一圈了。野口博士马上要出发了。你看,他已经站在汽车旁边了。汽车的油和水箱加满了,我们得赶时间!”
“你为什么要带博士去沃尔特河谷?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景色吗?”趁着他兴致高昂,我赶紧问道。
科林咯咯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狡黠的光芒。
“这是一个秘密。什拉齐医生,我希望你不要向我的族人透露我们去了沃尔特河谷。这将给野口博士和我带来危险。”
“为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皱起了眉头。
“在沃尔特河谷中,有阿肯人传说中的禁忌之地。博士很想去那里看看。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如果让我的父亲知道,我会被捆绑起来带到村子中心的广场当众砍下头颅。”恐惧在科林眼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又恢复了往日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兴奋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迫不及待地看向汽车的方向。
“不过冒险是值得的。我带博士去禁地,他会把他的怀表送给我。你知道的,就是那支有着金色表链的怀表。”
科林说完这句话,兴高采烈地走开了。
我目送他走到驻地前方的土路上,和博士一起坐进了汽车。很快,汽车发动了,车屁股后面扬起了厚厚的尘土。
野口博士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回到驻地的。我听到汽车刹车的声音,立刻跑到外面迎接。博士从驾驶室中捧出一个铝制的医用小提箱。
我感觉博士与三天前大不一样。他的嘴角勾着似有似无的弧度,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芒,就连堆在右额边的卷发也显得比平时更挺拔精神。
“今晚吃什么?”博士提着箱子,随口问道。
“土豆炖羊肉。”
野口博士对这道晚饭没有发表评论。他大步流星地朝实验室的方向走去。当他跨进门,环视室内的一切时,他的嘴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仿佛野鼠回到了熟悉的巢穴。
“我从沃尔特河谷带回一些有趣的样本,马上要使用实验室。瑞恩,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晚饭前不要来找我。”说完这句话,博士径直走到实验台边,将小提箱轻轻放到了黑色台子上。
我点了点头,退出了实验室。这是博士的习惯。当他沉迷于某项研究时,他总是将自己关在实验室中独自面对科学的难题。
此后大半个月,野口博士除了例行的黄热病研究之外,每天晚上都会将自己关在实验室内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也许是过于劳累造成的精神恍惚,野口博士在一次日常的实验室操作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失误。而这次罕见的失误直接导致了野口博士感染上了黄热病。
疾病来得如此迅猛,没过多久野口博士就卧床不起了。
我那时还年轻,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对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充满了信心。然而,当我戴着隔离口罩和手套坐在野口博士的病床前,目睹他被疾病侵蚀的虚弱身体时,我人生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大自然的冷酷无情。纵使你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传染病专家,在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面前,你并不能因此使自己的生命多停留在这个世界上一刻钟。
InGod,peopleisequal.
在野口博士临终之际,我握住博士枯瘦的手,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野口博士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睁开了眼睛,目光凝聚在一处,像是两团不甘熄灭的火焰。博士是一个日本人,也许他不相信上帝。我不知道日本人在临终前,是否需要神职人员给予一些宗教上的安慰。
他无言地注视着我,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极其微弱的声音:
“Idon'tknow.”
这句英文成了博士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的母语,这让我感到惊讶。更让我不解的是,博士的遗言究竟指向何处。
他满含遗憾地说,他不知道。
到底是不知道什么?人们都说,野口博士是因为没有弄清楚黄热病的病因而遗憾。但我知道,这是不确切的。1928年的春夏之际,博士其实已经找到了黄热病病毒。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将论文发表出去。
或许,他的那句不知道,是指的实验室中的其他东西。无数彻夜不灭的实验室灯光,点缀着西非的夜空,燃烧着人类探索未知的热情。
5月21日,野口英世博士病逝了。黄金海岸首府阿克拉的各色有头有面的人物,包括驻地附近的村民纷纷来参加博士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人群中,我看见了神色不安的科林。他避开众人的目光,蹑手蹑脚地靠近我。
“博士死的时候有什么异样吗?他的尸体有没有奇怪的地方?”他紧张地问道。
科林的话引起了我的不悦。因为讣告上已经写明了博士死于黄热病。这当然不是一种正常的死亡方式,但科林的话显然具有另一层含义。
“你是什么意思,科林?”我控制不住自己严厉的语气,“博士是感染了黄热病而死,他为医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科林动了动嘴唇想要再说点什么。不凑巧的是,他的眼角正好瞄到了他的父亲鲁马酋长鲜黄色的民族服饰。他惊慌失措了退回到人群之中。
我没有与他再说过一句话。
告别仪式后,我开始整理博士留下的研究资料和实验设备。
在整理最后一批物品时,我在实验室的一个不常用的冰箱里,发现了两个没有编号的安瓶。透明的玻璃瓶里,沉淀着少量白色粉末状的物质。瓶身上贴着不规则的白色纸条,像是随意剪下来当作临时标签。上面有一行浅浅的铅笔字迹,是几个字母。
YUKIHIME
我认出那是野口博士的笔迹,但我搞不清楚它代表着什么。在野口博士的研究资料中,找不到任何关于YUKIHIME的说明。
我猜想野口博士的私人日记本上会有所记载。那些日记全部用日文写成,与英文书写的工作日志渭泾分明。我将博士的私人物品寄送给了野口博士的遗孀。而那两个安瓶,则和最后一批货物一起,装上轮船送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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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HIME……”沈纫兰此时已经离开了床沿,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陆鉴山原本想要继续讲述瑞恩·什拉齐的回忆。他留意到了沈小姐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停了下来。
“你想到什么了?”他倾身向前,有所企盼地问道。
当他在白马酒店听到什拉齐医生念出YUKIHIME,他立刻领悟到这是一个日语单词。他之前一直在调查的神秘代号YH,恐怕正是YUKIHIME的缩写!
沈纫兰抬起眼帘,深潭般的眸子中微微泛起的涟漪告诉陆鉴山,她有一番重要的见解。
“我父亲早年出任过北洋政府驻日外交官。陆博士大概不知道,我其实是在东京出生的吧?七岁那年,我跟随家人回到北平。也是在那一年,父亲将大哥送往美国留学。”这么说着,她眨了眨眼,勾起殷红的嘴唇。
“YUKIHIME的日文汉字,即为雪姬二字。雪(ゆき)读作YUKI,姬(ひめ)读作HIME。按照中文的说法,这个词也可译作雪女,指的是日本传说中的妖怪。据说雪女会带来暴风雪,她们有着极其美丽的外表,会诱惑人类男子与之接吻。而在接吻的同时,雪女会将男子冰冻起来,吸食他的魂魄。”
陆鉴山感到呼啸的寒风在左右心房中刮过。他想起野口博士在写给妻子的信中提到了沃尔特河谷的雪景。
离开白马酒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答案。此时此刻,在知晓YHKIHIME的含义之后,他更加确信了一点——美国恐怕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雪了。
而有多少人会死于这场暴风雪,现在的他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