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雪行车(上)
天气阴沉。厚重的乌云覆盖在城市上空,看样子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陆鉴山抬眼看了眼车头的后视镜,就在他们乘坐的汽车后面,还紧紧跟着一辆福特轿车。他并不知道,福特车中坐着四名蔡三爷的人,挟持着一名被麻醉迷晕了的鬼子。
车子驶离银行没多久,王之转过身子,朝着两人说道:
“日本人盯着银行,就等着你们出来呢。”他的语气十分轻快,“不过我们的人也不含糊。在你俩出来的时候,我们把鬼子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陆鉴山和沈纫兰听到此处,俱是心中一惊,侧目对视。
“哈哈,没事啦!”王之发出爽朗的一笑,他的目光落到沈纫兰身上,“你们两兄妹都是福大命大之人,遇险总能逢凶化吉。”
“什么意思?”沈纫兰心中一沉,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王之刺穿。
王之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他乃新税警总团学兵团的上校团长,在抗日前线不惧强敌,此时面对眼前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子反倒面露难色了。
“北顾在去华府的路上出了车祸......”他避开沈纫兰的目光,转而看向陆鉴山。
“这事陆博士应该也知道。你那天晚上往领事馆打了电话。”
陆鉴山感到紧挨着自己的女子身体一僵。他低头瞥见她羽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这使他的胸口仿佛挨了一拳。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伸手温柔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他那只常常为患者把脉行针的医者之手,有着比常人略高一点的体温,总能给病痛中的人带来温暖和力量。
他感到对方回握住了他的手,这使他稍感宽慰,终于能分出一些注意力到王上校的言谈上。
“您刚才说到逢凶化吉,北顾兄这是脱险了吗?”
王之的眼中闪过诧异之色。温和儒雅的医生此刻紧蹙眉峰,敛容注视着他。伪装用的平光眼镜后,两道咄咄逼人的视线让人浑身不自在。
“哎!”王上校重重点了点头,故作夸张地一掌拍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伸长了脖子说道,“混世魔王,阎王爷不收!车祸发生后,北顾还有一口气。我们对外放出风声,宣称车祸无人幸存,同时把他秘密送往长老会医院。他伤得很重,院长亲自操刀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得亏他的生命意识强烈,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北顾刚醒过来,立刻叫我们到瑞士银行接应他妹妹。要不然,我怎么会说他们两兄妹福大命大!”
长老会医院创建于1868年,后隶属于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是美国最有名的综合性医院之一。因它与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毗邻,陆鉴山过去因工作关系与长老会医院多有联系。
“是韦尔院长为他动手术的么?韦尔院长是全美国最好的外科医生,不过他这几年专注于培养人才,很少亲自主刀了。”
“的确如此。一般人可请不动那位大院长。”这么说着,王之满含敬意地看向后座左侧的灰西装男人。
这时,自陆沈二人上车后一直未发一言的男人淡淡开口了。
“韦尔院长是我的校友,二十多年前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的时候与他熟识。听闻沈小姐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你我也是校友呢。”男人的国语说得很标准,听不出地方口音。
沈纫兰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对方。她之所以默不作声,是因为对方并不打算先开口。直到此时,她终于红了眼眶,将手中的信封递到了对方手上。
她不是因为对方的那句校友而感动。涌上眼眶的热泪是抑制不住的感激庆幸——为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她差一点失去最爱的大哥。
男人将信封打开,里面有两份极密文件。他将其中一份拿出来,迅速扫了一眼之后,倾斜上身,伸出胳膊将文件递向陆鉴山。
“陆博士,这份文件交给你最合适。”
陆鉴山亦不询问,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文件,当即翻看起来。
文件是打字机打印的,全英文书写,足足有二三十页。有些页面上印刷着照片。他一页页翻阅着,神情越来越凝重。
“这些鼠疫病例,全是近两年在中国发生的?”陆鉴山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男人。
男人面色凝重,他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看了眼窗外。此时鹅毛大雪已经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宽阔的公路上积雪渐厚。
汽车前窗的雨刷器左右摇摆着,发出富有节拍的嚓嚓声。街道两侧飞速向后逝去的大厦高楼亦变得灰暗模糊起来。
“报告很长,我可以简要为陆博士说明一下。去年10月,日寇飞机空袭中国浙江省宁波、金华等地,紧接着当地便突然爆发鼠疫。今年11月,湖南常德也发生了可疑的鼠疫流行。根据常德方面的报告,11月4日凌晨五点左右,一架日本飞机在常德低空飞过。与日常空袭不同,这驾敌机没有投弹,而是投下了米粒、纸片、棉团等物品。不久,常德开始出现鼠疫患者。你看到的病例,便是来自这两次鼠疫大流行。”
陆鉴山顿时觉得手中的纸张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炮弹。他的脸色铁青,浑身僵硬。
“常德医务人员收集了敌机投下的物品。检测的结果,表明那些东西里有类似于鼠疫杆菌的存在。陆博士,你是微生物方面的专家,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这正是我将机密文件交给你的原因。”
陆鉴山握紧那份沉甸甸的报告。他沉默着,一页页翻阅病例。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当他看到11月中旬的一个最新病例时,眼睛蓦地睁大了。
一张显微镜下的黑白照片,满是长条状的细菌。
照片上的鼠疫杆菌与唐人街发现的鼠疫杆菌是同一类型!
“这不是自然条件下的鼠疫杆菌,而是通过人工选择和动物实验得到的培育种。三天前,我的五名患者就是感染了这种病菌。”陆鉴山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并非指鼠疫杆菌的培养存在什么技术难度,而是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的罪恶在挑战着他身为医者的道德底线。
“据我所知,收治在长老会医院的鼠疫病人,有两人已经死亡。”
陆鉴山猛地从照片上抬起头,脸上夹杂着诧异与苦楚的神情,仿佛是被对方的话刺痛了。他明明将血清交给了休斯医生,难道说......一瞬间,他的瞳孔变得幽深难测。
“陆博士果然是最适合看这份文件的人。”男人不知陆鉴山已经制造出了抗鼠疫血清,他继续说道,“陆博士知道文件内容意味着什么吧?”
陆鉴山从纸上移开视线。他心中波涛翻涌,难以平静,实在不忍目睹病例报告上同胞的惨状。
过了几秒钟,他努力地调整了呼吸,艰难开口。
“很可能,日本在秘密研制细菌武器并将它用于实战。可是,这分明是违背国际……”他尚未将“法”字说完,便像被什么人一拳打在胸口,脸色由青转白。
两年前,在洛克菲勒研究所的弗莱克斯纳大楼里,弗里德曼教授杵着拐杖的身影在他眼前复苏。
“……他们和德国人一样,1933年就退出国联了。《日内瓦协定》对他们可不起作用了。”
老教授沙哑的声音带着某种嘲讽,银制的鹰头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打着。
“人类所有的劣根性和弱点,医生身上一样都不少。”
陆鉴山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他抬眼看向灰西装的男人,悲哀地扯动嘴角。
日本在利用本国掌握的医学技术秘密研制细菌武器!原本是救人的医术,如今却变成了屠杀人类的武器。
残酷的事实面前,他觉得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