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右手传来的柔软触感抚慰了他。沈纫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翻涌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我想这份报告并不是要写给我看的。”陆鉴山合上报告。这份全英文的报告本身，已经暗示了答案。

“阁下为什么不直接交到美国人手里？”他顿了一下，继续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陆鉴山的问题，他转而看向汽车前方，朝着副驾驶座位的王上校说道：

“淡如，把今早《纽约时报》上的那篇报道给陆博士看看吧。”

王之立刻从前车的抽屉中拿出一份卷成筒状的报纸。他翻到头版，上下折叠了一次之后才递给陆鉴山。

“现在美国各界普遍认为，美国会接受日本谈判特使提出的B方案。报纸上的观点尽管只是报界的推测，但八九不离十了。”王上校方正的脸盘上，毫不掩饰愤怒之色。

陆鉴山今早还没来得及读报，他迅速将新闻浏览一遍。

该报道提到，日本做出不侵犯西伯利亚以及荷属东印度、泰国、新加坡的承诺，而美政府有意接受该提案并有限制地恢复美日经济关系。国务卿在与英澳荷等国大使商议后，将对日本谈判特使来栖三郎做出正式回复。

陆鉴山读罢全文，洋洋数千字中，竟未提到中日战事只言片语。

他终于明白王上校的愤怒之色所为何来。

“若美国果真答应这个提案，无异于表示日本可以继续对华进攻。如此看来，美国是想牺牲中国，换取苏联全力抗德，同时维护美国在东南亚的利益。”陆鉴山一边说着，一边将报纸转递给沈纫兰。

沈纫兰快速将报道浏览一遍。她将报纸在膝盖上一放，两条秀眉微微拧在一起。

“美国一旦解除对日经济封锁，日本就能获得油料，以供飞机在中国领空轰炸、航母在中国领海耀武、坦克在中国领土横行。更严重的是，美日妥协的消息一传回国内，势必使中国军民的抗日信心遭受巨大打击。罗斯福总统素来同情中国抗战，难道他会做出牺牲中国的决定？”她直直地将目光投到灰西装男人身上。

男人目光阴郁。他仿佛没有听到两人的议论，老憎入定般沉默不语，岿然不动。

大雪中，天色越来越暗。司机打开了车灯。

黄色的灯刚亮起，前座的王上校答话了。

“总统阁下号称是天生的亲华派，但美国政府并不是总统阁下一个人说了算。美国国内反对总统的声音绝不是寥寥少数。除了一直不赞成美国参战的国务院，还有不少国会议员秉持对日妥协态度。即使是支持参战的美国军方，海军部与陆军部的意见亦不能达成一致。海军部支持同时对日德开战，而陆军部则倾向于优先对德作战。”

“美日谈判，与中国关系重大，然而此次谈判却全然将中国排除在外。假如美日果真达成妥协，这不过是又一次凡尔赛条约的重演！”王之的细长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焰。

“好了，淡如，如今你说这些亦无济于事。”灰西装男人再度开口了，“时间紧迫，下午我将和适之一起去白宫面见总统。委座希望我们利用这次私人会谈，尽最大的努力挽回局势。”

男人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牛皮信封，里面还有一份委员长亲自签字的绝密文件。这是他手中的一张王牌，是中国争取盟友的最后希望。

他侧过头，看向后座的另外两人。

“就个人关系来说，我与总统阁下交情不错。这既是我的优势，亦是我的劣势。我直接递交给总统的提案，避开了层层上报的繁冗程序，能够快速获得总统的支持。不过，这也成了其他人攻击本人的理由——他们认为我这是在破坏美国的行政秩序。借此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质疑总统的命令。”

男人的目光扫过陆鉴山手中的极密文件，话题亦随之回到了他之前的问题上。

“日本秘密研制细菌武器，且多次运用到实战中，此乃不可饶恕的反人类罪行。罗斯福总统是不会容忍这种罪恶存在的。那份报告自然是要交到总统阁下手里，不过不是经由我的手，而是经由美国人自己的手递交上去。”

男人目光灼灼。此时，他仿佛将这辆五座的轿车当做了国会的发言台。

“美国人中不乏像罗斯福总统那样的友好人士。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种族歧视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仍旧有着根深蒂固的土壤。在有些人眼中，中国是落后贫穷的国家，中国人是愚昧野蛮的民族。因此中国人的情报，他们大多是不相信的。去年浙江发生病源可疑的鼠疫后，中国卫生署的官员曾作出一份正式调查报告，请美国驻重庆武官转递给华盛顿。重庆政府原本是希望这份报告能引起美国重视，进而借助国际势力打压日本。然而，这份报告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连一个微小的气泡也没有冒起。”

最后一个字落地，车中异常安静，紧闭的车窗隔绝了外界的风雪。除了雨刷的声音，陆鉴山隐约听见头顶上不断传来沙沙之声。他猜想那是雪粒落在金属钢板的车顶所发出的声音。

他屏息静气，唯恐错过男人口中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据我所知，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国际卫生研究室的鲍威尔医生，与陆军军医总署的西蒙斯上校是莫逆之交。美国军医总署内的大部分专家，对细菌武器可能主导战争的观点持否定态度。而西蒙斯少校是美军中极少数认为细菌武器将具体而现实地威胁到人类世界的官员。他是一个灵活运用科学知识，充满热情的人。假如西蒙斯上校看到这份文件，我想他一定会采取积极的行动。”

男人说话时，一直注视着陆鉴山的眼睛。他相信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感谢阁下的信任。”陆鉴山收起文件，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携带的小提箱中。鲍威尔医生亦是当年黄热病事件的亲历者，他一定还记得那个叫做内藤良一的日本军医。

此外，陆鉴山想起另一件急迫之事。他正在考虑要如何开口时，沈纫兰将报纸翻到另一个版面，先他一步开口了。

“陆博士被卷进昨日发生于皇后区的一桩谋杀案。报纸上已经刊登了这个案子，报道中没有透露嫌疑人的姓名和样貌。他们放出了一些只言片语吊起读者的胃口，这是报社经常耍的把戏。华裔，二十六岁，医学博士，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前研究员，这些词汇足够吸引大众的眼球了。报社称目前对嫌疑人的猜测尚未得到警方的证实，不过我担心纽约警察已经在申请逮捕令了。如此一来，陆博士很难如阁下希望的那样展开行动。”

男人闻言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好像他早就知晓此事。他仅仅是轻微地点了点下巴。

“即使是总统本人，亦无法干涉美国司法。我很抱歉，对此我恐怕无法替陆博士辨明清白。那起案子我不知道详情，我相信纽约警察的实力，他们会查个水落石出。在这之前，我仅能够凭借一些私人关系对纽约警局施加一点小小的压力。如果他们足够给面子，或许能延缓逮捕令的批准程序，我想这可以为陆博士争取一些时间。”

“不！阁下应该清楚，陆博士已经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沈纫兰不顾对方的身份，言辞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她的语气类似于指责，这既让陆鉴山感到意外，又生出一缕缭绕于心室的莫名喜悦。

男人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似乎想要进一步看清什么，来回将两人打量了一遍。

“沈小姐，你让我想起我的二姐。”

趁着沈纫兰愣住的空挡，男人又继续说道：

“这样看来，沈小姐是打算和陆博士一起行动了？”

“不，我打算单独行动。”陆鉴山率先做出回应。

他没有看沈纫兰，而是严肃地直视男人的眼睛。

“阁下是否听过YUKIHIME这个词？”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脑海中搜索着什么。几秒钟之后，他摇了摇头。

“未曾听过。是沈北顾拜托你调查的事情么？他大概接受了重庆方面的其他任务。那是我的职权范围所未知的。”

“我明白了。”陆鉴山交握双手，目光一凛，“还请阁下为我争取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将文件交到鲍威尔医生手中。此外，我必须赶去宾夕法尼亚大学一趟。”

“太巧了。”沈纫兰笑着插话进来，“我们实验室与宾大有合作项目，费米教授正打算让我去一趟宾大。陆博士，我俩可同去。”

“好！”灰西装男人不等陆鉴山回应，自作主张地代他应允下来。接着，他朝副驾驶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让淡如与你们同去。他是西点军校出来的高材生。他们那一届共有262名学员，淡如是以第12名的总成绩毕业。有这位优秀武官陪同，我想病床上的沈北顾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见话已至此，陆鉴山再无法说出拒绝的理由。他原本是担心沈纫兰的安危，不愿她卷入麻烦中。既然有王之上校随行，他自然放心许多。其次，他想到沈纫兰懂日语，在调查ShikiMishima的过程中若有她在场，说不定会有极大帮助。

“多谢。”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他的目光与沈纫兰撞到一起。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携手同行的默契。

车外大雪肆虐，车内暖意融融。

男人的眼睛没有错过两个年轻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那一幕让他回忆起多年前在上海滩的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他微微勾起唇角，将目光移到了窗外。

“淡如，先去领事馆。时间不早了，我得立刻动身回华盛顿了。”中华民国驻美特使，财政部前部长不紧不慢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