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陆鉴山从沈沧澜的病房退出，留下沈纫兰照顾大哥。他们俩兄妹已经多年未见。尽管沈沧澜因为公务关系，今年多次来往中美，但他和小妹却是电报书信往来，一直未曾见面。

就让他们兄妹多相处一会儿吧。

陆鉴山轻轻关上门。

与宋特使分别之后，王之带着陆沈二人赶到长老会医院看望沈沧澜。

陆鉴山在与沈沧澜的交谈中，了解到一件事。原来沈沧澜曾请妹妹协助重庆方面破译日军电码。11月初，沈纫兰找到了电码加密的关键规律。中统的密码专家池步洲对这位远在美国求学的女子赞誉有加，曾经向蒋委员长提出，希望沈纫兰能进入情报部门工作。

沈纫兰十分干脆地拒绝了这个在他人眼中求之不得的机会。

“舍妹说了，回国效力可以，但不是作为密码专家，而是完成学业以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身份踏上祖国土地。”满身绷带的沈沧澜颇为无奈地笑着，对自己的医生朋友挤了挤眼，“说起来，你俩在职业选择上都是一样的固执。鉴山你是少年立志，誓要学医救人。而我那个妹妹，七八岁的时候就坚定了其一生志向，要做中国的居里夫人。”

“要不，我这位大哥做主，将小妹嫁给你。日后若你得诺贝尔医学奖，舍妹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岂不是我沈家出了两个光宗耀祖的大科学家，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幸事了。”

“哥！”沈纫兰在大哥的笑声中，难得地红了脸颊......

陆鉴山想着刚才动人的一幕，脸上浮出隐隐笑意。此时，他正疾步朝传染病科走去。

在来医院之前，他请王上校送他回了一趟唐人街，从备用实验室拿了一点东西。

过去因为工作关系，陆鉴山多次往来长老会医院与洛克菲勒研究所，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传染病科。透过隔离病房的玻璃，他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唐人街的居民。

病人们带着输氧面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陆鉴山不清楚他们是否还有意识。

他痛苦地握紧拳头，闭眼不语。

“请问你是什么人？”一位护士走了过来。

“啊，我是病人的家属。”陆鉴山没有忘记自己仍是纽约警局的通缉对象，他指了指玻璃里面的那位十三岁的少女。

“那位叫做爱丽丝·刘的女孩是我的外甥女。我很担心她，特地从外地过来探病的。”

也许是听到陆鉴山准确地说出了女孩的名字，也许是陆鉴山的华人面孔增强了说服力，护士放下了戒备，转而换上了同情的表情。

“对不起，这里是隔离病房，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

“嗯，我明白。她......那孩子现在情况如何？”

“这个我无法回答你。”护士停顿了一下，她的眼角迅速瞄了眼病房内的女孩，“不过，你可以询问刘的主治医生，休斯医生。”

“医生在办公室休息，他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你顺着走廊一直往前，左转的第二间办公室就是了。”

陆鉴山道了谢，朝着休斯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休斯医生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胡子拉碴，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看起来异常憔悴。他没有脱去白大褂，一袭白衣被他压得皱皱巴巴的。

他感到异常困倦，眼皮似有千斤重，然而他始终无法真正入睡。一旦他闭上眼睛，死去病人紫黑色的身体像鬼魅一般在眼前驱之不散。

他们大睁着眼睛，扩散的瞳孔倒映着休斯医生惊慌的面容。

“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不给我们注射血清？！我还有妻儿要养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鬼魅的影子在他眼前不断晃动，怨恨不甘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徘徊。

不，这些都是幻觉！两名死者最后陷入了深度昏迷，他们不可能说话！

休斯医生在半睡半醒间沉入梦魇。他痛苦地在沙发上翻了一个身。

咚咚咚！

敲门声猝然响起。

“休斯医生......休斯医生......”

断断续续的呼唤像海浪般传入休斯医生的耳朵。他厌烦地皱起眉头，终于还是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进来......门没锁......”他觉得口干舌燥。

陆鉴山推门进去，正好与刚从沙发上坐起的休斯医生打了一个照面。

“休斯医生，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三年前，韦尔院长向我介绍过你，他说你是长老会医院最有前途的传染科医生。”陆鉴山一边说着，一边反手关上了门。

休斯医生一下清醒了过来。他定定地瞪着陆鉴山，过了好一会儿，他咧嘴笑了。

“是的，我还记得你。那时陆博士是纽约医学界最富盛名的青年学者之一。”他不无讽刺地说道。

陆鉴山并不想和他谈论过去的事情。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休斯。

“为什么没有用我的血清？他们原本可以得救的。”

休斯亦毫不退缩地回瞪着陆鉴山。

“我为什么要用一个杀人医生的血清？报纸爆出来的芝加哥医学院事件应该是真的吧？你当年用你掌握的医学知识杀死了你的同学......”

“！”

陆鉴山的瞳孔微微收缩着。他刻意将那起事件压在心底深处，从不去翻动有关它的记忆。但是，这并不代表过去永不被人提起。

“陆博士，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说，果真如媒体揭露的，你......”

“不！”陆鉴山打断了他的话，他缓缓摇了摇头，“霍夫曼之死，虽然不能说完全与我无关，但我没有杀他。”

“呵呵，我凭什么相信你？皇后区什拉齐医生毒杀案，嫌疑人应该也是你吧？道尔警探说你身上总是围绕着罪案的气息，这话果然不假。”休斯哼笑两声，双手插入白衣口袋中。

“对此，我没有更多的解释。”

“那么，请你离开吧。要不然，我要叫保安了。”休斯觉得自己没有立即报警，已经是对昔日同行的仁慈。

他没有料到，陆鉴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必须要救我的病人！”

“什么？”休斯难以置信，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看到陆鉴山眼底的决意，他彻底明白陆鉴山是个何等固执之人。

“他们不是你的病人，他们现在是我的病人！”他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吼了出来。

“可是你放弃了治好他们的可能！”

面对陆鉴山的质问，休斯医生仿佛被利刃刺中一般，不由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垂下头，默不作声。几秒钟之后，他抬头看向陆鉴山，目光灼灼。

“陆博士，我无法给我的病人使用非正规渠道制作的血清。在你制出血清之后，有做过合法的人体测试吗？你能够保证你的血清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它没有治愈病人，反而加速了病人死亡呢？作为医生，我必须要对我的病人负责！”说到最后，他加重了语气。

他何尝不想治愈他的病人！可他不能为了一个可能，随意对病人使用来历不明的药物。那样的行径，难道不是处于强势地位的医生，为了自我满足而将病人视为人体实验品么？

“是的，休斯医生，你说得很对。”陆的眼睛里折射出微微笑意，那并不是虚伪的假情假意。

“我对自己制作的血清有十足的信心。不过，我理解你拒绝使用的理由。因此，这次来见你之前，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陆鉴山一边说着，一边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管注射器。

在休斯做出反应之前，陆鉴山将它扎入了自己的胳膊。

“刚才，我给自己注射了鼠疫菌。”陆鉴山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是在陈述他人之事。

“！”

面对休斯医生震惊的目光，陆鉴山倒是冷静得过分。

“好了，休斯医生，你现在可以记录我的数据了。我之前给你的血清还留着吗？没有的话，我这里还自备了一支。”

“......”对方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变异体的潜伏期短，三至六小时之内便会发病。发病后给我注射血清。整个实验过程，我们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来测试抗毒血清的效果。”陆鉴山看了看手表。

休斯医生猛然惊醒。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向陆鉴山。

“陆博士，你......”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什么。

“休斯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中国有一位叫做神农的医药祖师爷，他自尝百草，鉴别药物和毒草。我和你一样，是一名医生，所以我也必须要对我的病人负责。我很感谢你，休斯医生。”

休斯像是败给陆鉴山似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博士，你可能搞错了。我所追求的，并不是你的感谢。二十四小时，你必须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此后，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时间静静流逝，陆鉴山的身体开始发热，胸口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开始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