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地方似乎放置着巨大的蒸汽机，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高温蒸腾的雾气中。蒸汽机的金属外壳如同泰坦巨人的影子若隐若现。震耳欲聋的轰轰声让人头痛欲裂。残留的氧气随着水分蒸发了，肺部窒息般的难受。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扭曲。烈火焚烧下，灵魂脱离了累赘的躯壳，无根浮萍般漂浮在天地初始的混沌之海中。

海潮起起伏伏。一个大浪打来，将他彻底卷入海底。

他看见气泡不断地朝上翻涌，海水沸腾着。他像一片雪花落入海底的火山口。他想，佛经上所说的地狱之火，大抵不过如此。

混乱的思绪如同火炉里倒出来的灰烬，风一吹不知要落到哪里？简直是毫无逻辑！

陆鉴山痛苦地呻吟一声，他忍受不了非逻辑与混乱。他的实验、他的数据，务必要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数值精准，理论扎实。

哪怕一个极其微小的数值误差，都可能累及一条性命。

不能出错......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他不知道他在昏迷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碎片般的思绪在滚烫的蒸汽中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落到少年时代某个遗忘已久的角落里。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穿着老旧长袍的男人蹲在角落里。他转过头来，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注入了阳光。

“小子，过来。”男人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眼角满是皱纹，头发凌乱，面色枯黄。

陆鉴山怔在原地，他不敢朝前移动。

“小子，过来。”男人又说了一遍，并且朝他招了招手，“过来,有东西给你。”

陆鉴山倒退一步，转身欲走。若是回家晚了，养父母会担心的。

男人眼睛里的光顷刻间暗淡下来。几乎是在陆鉴山倒退的同时，他往前疾走几步。

“鉴山香火，于关中为盛，虽华岳吴镇弗逮焉。”他哀伤地吟出一句古语。

陆鉴山猛地顿住脚步。那句话正是他的祖父为其取名的由来——鉴山之畔，乃药王孙思邈故宅。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走到自己跟前。

男人的身上带着强烈的酒气。他走路摇摇晃晃，两手颤抖得相当厉害。十一岁的陆鉴山知道，那是酒精中毒的表现。

男人将右手伸进布袋中，拿出一本旧书。书的封皮皱巴巴的，不知是沾过水渍还是酒渍。右上角残缺了一块。

他注意到陆鉴山的眼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在书皮上用力压了压，似乎这样就可以抚平那些难看的起伏。

“这书于我无用，小子拿去看吧。我那里还有许多，之后会托人给你送去。”

见陆鉴山摇头，男人眼睛里再度浮现哀求的神色。

陆鉴山于心不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本书。

“好生研读。人命如天，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男人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使命般，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伸出枯骨般的手臂想要拥抱少年，然而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含着眼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少年。

陆鉴山垂下头，避开了那人的目光。他盯着地面，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待他重新抬起头来，视野里只有一个蹒跚远去的孤独背影。

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才鼻子一酸，落下一颗滚烫的泪来。他始终未将那声父亲叫出口。

伫立良久，他垂头看书，其上刻印六字墨书。

《备急千金要方》

......

陆鉴山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堪。视野里，白花花的一片。他不由得轻哼一声，随后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哥......陆大哥醒了......”

沈纫兰哽咽的声音让陆鉴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转动眼珠，下意识地寻找对方的身影。

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沈纫兰乌黑的眼珠噙满了泪水。

“纫兰.....”他艰难开口，努力想要安慰对方。

谁知下一秒，对方的巴掌轻轻拍打在他的额头上。

“陆大哥，以身试药这种事情亏你做得出来！害我和大哥担心死了......”

她转而将掌心覆盖在他的额头上。陆鉴山顿时觉得头疼缓解了不少。这种体验对他来说是未曾有过的，他不知一个女子的手为何会比医生的药还要灵验。

“高烧退下去了。”沈纫兰柔声说道，“一个多小时前，休斯医生终于允许我们进你的病房。陆大哥，抗鼠疫血清奏效了！你的各项检测数据已经回复到正常值。休斯医生说，你是一个伟大的医生，他被你彻底打败了。”

“这算什么伟大的医生！”不赞同的声音紧随而至。

陆鉴山微微侧目，瞥见坐在轮椅上略有怒容的沈沧澜。他冷着面孔，横眉竖眼。

“一个医生连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还有哪个病人放心把性命交到他手里？鉴山啊鉴山，人人都说你是医学奇才，我偏偏认为这话错了！你就是一介痴人，不折不扣的医学痴人！”

沈纫兰抿嘴笑了起来。她继续说道：

“大哥说得没错。陆大哥，你在昏迷中一直断断续续地背诵药王的千金方。你喃喃念叨了半响，连我都会背诵了。例如‘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又如‘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沈沧澜打断了自家妹妹。

“姑奶奶，别再背诵了。刚刚听你陆大哥那些痴傻之语，难道还没听够？”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也好也好，我算是有个伴了。休斯医生叮嘱过了，你虽然脱离危险了，但必须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在这之前，你和纫兰就在这里陪我吧！”

陆鉴山醒来不久，韦尔院长特意过来探望。陆鉴山得知所有鼠疫患者全部注射了血清，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液的气味中，他在沈纫兰的看护下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睡得非常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