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感恩节
1941年11月27日,星期四,感恩节。
临近正午。纽约东郊的一处乡间别墅中,女仆索菲亚正在餐厅与厨房中来来回回。即将成为别墅女主人的杰西卡·格林将一套精致的银质刀叉摆放在英国威基伍德骨瓷餐具的旁边。餐盘上的纯白色印花点缀在中国风的青花蓝底子上,像女主人今日的装扮般高贵典雅。
感恩节的火鸡无疑是午餐的重头戏。格林小姐将餐具摆放完毕后,索菲亚低声询问火鸡是否可以上桌了。得到肯定答复后,索菲亚麻利地转过身,脚步轻快地穿过连接餐厅与厨房的走廊,苗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白色的厨房门后。
客厅中,维多利亚式的老壁炉燃烧着火焰,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男主人安德烈·格拉祖诺夫穿着一件丝绸衬衣,套着黑色西装背心坐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安德烈祖父名下的房产。早在沙俄时代,安德烈还未出生的时候,他那位享有爵位的祖父就在纽约购置了多处房产。安德烈出生之后,祖父将这栋别墅赠与他。
按照格拉祖诺夫家族的习惯,每年他们一家会集中到这里过节。今年的感恩节稍有不同。安德烈的父母有事逗留在华盛顿,而他本人在半个多小时前迎来了两位客人。
此刻,他正陪着这两位客人在别墅的橡木桌边打扑克。
沈纫兰将手中的最后两张牌放下,黑宝石般的眼睛中闪耀着狡黠的微光。
“啊!”安德烈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牌统统仍在牌桌上。他不满地朝右侧的友人抱怨道:
“杰克,你是不是放水了?你不能够在牌桌上也讲究女士优先的那一套。”他转了转蓝色的眼珠,意味深长地朝着沈纫兰瞄了一眼。
“或者说,你只对玛丽小姐放水?”
因为安德烈怎么也发不准沈的读音,又听说她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物理博士学位,便自作主张地将居里夫人的本名玛丽拿过来称呼她。
“安德烈,别找借口了。很明显,你是输在实力上。”陆鉴山摇着头,笑了起来。即使是他和安德烈加起来,计算力也远远不及身旁的女子。
他昨日用长老会医院的电话联系了安德烈,请他出面邀请鲍威尔医生。
受邀而来的鲍威尔医生走进客厅。他立在原地,惊呼出声:
“陆博士?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安德烈从牌桌边站起身,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变脸似地立刻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杰克是我们的同事和朋友。”
鲍威尔医生礼貌地朝在场女士点了点头,脱下帽子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他走过去与陆鉴山热情地握手。自陆鉴山离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他俩再没见过。
“陆博士,你还好吗?”
“很好。我在唐人街开了一家诊所,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营业。母亲最为此事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儿子再也不用为了一个数据通宵守在实验室里了。”他为鲍威尔医生端来了一杯雪莉酒。
鲍威尔医生闻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一直为陆鉴山的离开感到惋惜。
“董事会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事实证明了那群老头子的愚蠢。洛克菲勒研究所没了你和菲利普教授,过滤性病毒的研究领域只能让斯坦利独领风骚了。他去年当上了加利福利亚大学的教授。”鲍威尔端着酒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与两年半前相比,他的腰身肥大了一圈。
“你看过斯坦利教授今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论文了吗?就是那篇关于病毒变种与繁殖的论文。写得实在太棒了!我敢肯定,他会获得诺贝尔奖的,这基于1935年他在烟草花叶病毒上取得的成就。”
“是的,我读过了。”陆鉴山站在沙发边,啜了一口高脚杯里的发泡香槟。W.M.斯坦利曾经在洛克菲勒研究所做研究助理,与陆鉴山的恩师菲利普教授是搭档。一年后他俩因为研究理念不同闹掰了。斯坦利离开研究所,去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动植物病理实验室。他在那里完成了世界首例的病毒提纯,使显微镜下无法看见的病毒生成了肉眼可见的蛋白结晶。
在同一领域,菲利普教授是斯坦利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他反对斯坦利提出的病毒是一种纯蛋白质的观点,争锋相对地提出病毒包含小数量的核酸RNA。
“斯坦利教授的新论文让人眼前一亮。不过,”陆鉴山的话锋一转,“可惜他仍然坚持病毒的蛋白质说,这实在让人遗憾。如果他无法承认病毒的活性机制由核酸决定,在病毒性疾病的治疗方面是很难取得突破的。”
鲍威尔仰起头来看着陆鉴山,他发现对方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异常执着的人。
他举起酒杯,想要说点什么。然而手臂举到中途,他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言辞。于是他停下动作,思考了一秒钟。
“感谢上帝,愿世界和平。”当他的酒杯与陆博士的高脚杯相碰发出悦耳的音符时,鲍威尔医生如是说道。
他的祝愿是发自肺腑的。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与美好的愿望背道而驰。当众人围坐在餐桌边享用着丰盛的感恩节午餐的时候,安德烈一边用刀叉切开一大块火鸡肉,一边说着最近的欧洲战事。
“朱可夫大将调集了西伯利亚的苏联红军支援莫斯科。德军的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分散,最要命的是冬季装备不足,他们根本不是常年在寒冷地带作战的西伯利亚红军的对手。等着瞧吧,德军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没有任何希望攻下莫斯科。依我看,最快到12月初,苏联红军便会展开反击。”
“苏联人怎么敢调走东线的部队?那些军人难道不是为了防范日本人才驻守在西伯利亚的?”杰西卡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正往旁座的玻璃杯里倒入波尔多红酒——那是沈小姐的杯子。
此刻安德烈嘴里塞满了一大块肉,他没办法回答他的未婚妻。
“苏联人知道日本人不会进攻西伯利亚。如果你了解日本人,不难推测出他们目前将美国人设想为最大的敌人。”
也许是为了感谢格林小姐的盛情招待,沈纫兰开口为她解答了疑惑。
“哦,何其狂妄。”杰西卡放下了红酒瓶,她感谢地朝女伴笑了笑。
“是的,德意日如果不是太过狂妄,就不会做称霸世界的白日梦了!发动战争的人,都是些疯子!”安德烈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毫不客气地评判道。
陆鉴山轻轻摇晃着红酒杯,紫红色的芬芳液体衬托着玻璃杯的晶莹剔透。光滑的杯壁上,映着邻桌鲍威尔医生的面孔。那人垂头盯着精致的餐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除了陆鉴山,餐桌上的另一个人也注意到了鲍威尔医生的异样。
杰西卡站起身,走到鲍威尔医生旁边,她低头关切地问道:
“抱歉,鲍威尔医生。你大概不喜欢听这些扫兴的话题吧?自从苏德开战,安德烈总是自顾自地说着有关战争的话题。”
“亲爱的,感谢你的关心,我没事。”鲍威尔医生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男人们热衷于在餐桌上讨论时政。刚才我只是想起一个传闻,稍微走神了而已。”
“什么传闻?”安德烈好奇地扭过头来。
“我有个朋友在陆军军医总属任职。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传闻德国在秘密研发细菌武器。你们知道卡尔·勃兰特博士吧?他是希特勒的私人医生,纳粹‘T-4无价值生命灭绝计划’的主持人之一。有情报显示他召集了一大批优秀的德国军医在进行一些罪恶的勾当。”
安德烈与陆鉴山对视了一眼。昨天他从晨报中读到什拉齐医生被害的消息,意识到陆鉴山陷入了大麻烦。因此当他接到陆鉴山的电话,他毫不吝啬地伸出了援手。他不知道陆鉴山为何要邀请鲍威尔医生,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了原因。
另一方面,陆鉴山没有料到,鲍威尔医生主动提到了他原本打算提起的话题。他放下酒杯,淡淡开口了。
“你认为那个传闻是真是假呢,鲍威尔医生?”
不知自己已在圈套中的鲍威尔医生诚实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我怀疑消息的可靠性。能够作为实战武器的病原菌必须具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能在各种环境下迅速造成大量人员死亡,也就是病菌的传播和发病速度快,致死率高,受地域气候的限制小;二是运用层面上具有可操作性,其繁殖、储存、运输、投放无不具备成熟的技术。细菌的种类虽然数不胜数,能满足第一个条件的不外乎霍乱、伤寒、炭疽、鼠疫等十几种而已。”
事实上,在制造细菌武器这件事上,德国人在一战时已经进行了尝试。德国人在候选病菌中选择了炭疽菌,不过由于缺乏有效的细菌载体,德国的细菌战并没有达到太大效果。
“即使是现在,我认为德国还是无法解决细菌载体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其他意图发动细菌战的国家来说,也是一个难以突破的关卡。”鲍威尔医生继续说道。
陆鉴山眯起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日本飞机在浙江宁波、湖南常德的上空掠过的场景。
“怎么了?陆博士不这么想吗?”鲍威尔医生注意到陆鉴山若有所思的神情。
“炭疽菌潜伏期短,传染性高,的确是一种能作为武器利用的病菌。然而,如果我是细菌武器的研发者,我绝不会选择炭疽菌。作为规模性的生物灭绝武器,它缺乏大面积传播的媒介。换我来做决定的话,我会选择鼠疫杆菌。”陆鉴山平静地说道,似乎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讨论如何利用瘟疫来灭绝成千上万的同类。
鲍威尔医生用看着陌生人的眼睛瞪着陆鉴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令人胆寒。
“是个好提议。”鲍威尔医生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十四世纪席卷整个欧洲的鼠疫大流行,夺走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如果人们真能将这种可怕的瘟疫转化为可操控的武器,那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武器之一。”
“那么,陆博士是打算用老鼠作为媒介了?”
鲍威尔医生的这句话刚问出口,餐桌上的其他三人纷纷将目光落到陆鉴山身上。
“不。老鼠的繁殖力在哺乳动物中出类拔萃,和虫蚁等低等动物相比则微不足道了。若要大规模量产鼠疫杆菌,老鼠的数量一定会出现很大的缺口。这种耗时耗力又不好操作的事情,对武器生产的成本控制来说,是不划算的。”
“听杰克你的口气,莫非是心中有更好的传播媒介?”安德烈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陆鉴山。
“跳蚤。”陆鉴山幽深的眸子中,射出两道寒光。
轻轻的一句话让整个餐室陷入一片沉默。几秒钟之后,杰西卡带着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呀,你们男人们说话,一会儿战争一会儿老鼠跳蚤的,这里可是餐桌哦!你们大概以为我在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工作多年,听你们聊这些话题已经习惯了。好吧,我承认我现在的确是习以为常了,可是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可爱的小姐呢。”
说完她拉起沈纫兰的手,用耳语般的声音发出了邀请。
“沈小姐,厨房里烘烤着玉米面包和南瓜派,你想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把那些讨厌的话题扔给医生们吧,你不用在这里陪他们。”
“你说得对。”沈纫兰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她朝餐桌上的男士们点了点头,跟着杰西卡·格林小姐离开了餐厅。
“你喜欢吃甜食吗?安德烈喜欢吃玉米面包,而南瓜派是我最擅长的。”
“非常喜欢,不过我实在不擅长烹饪。”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女人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餐厅之外。沈纫兰一走,陆鉴山立刻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什么。明明对方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却开始思念起她了。
他留恋地收回钉在餐厅大门上的目光。不经意地,他瞥见安德烈失神地望着格林小姐刚才的座位。
对了,安德烈之前说过,感恩节之后就要向格林小姐提出分手。
残酷的战争拆散了世上无数有情人。陆鉴山的心中冒出一缕忧思,他不知道自己和沈家小姐会有怎样的结局。好在这个担忧只是一闪而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现在餐厅内只剩下三个人。对于安德烈·格拉祖诺夫,他是绝对信任的。至于鲍威尔医生,他只能信任他。
“鲍威尔医生,请你稍等一下。我有一件东西想让你过目。”陆鉴山说完,起身去拿手提箱里的文件。
一分钟之后,他将标注着极密字样的文件递给鲍威尔。
餐厅内开着暖气,温度可能过高了。鲍威尔医生览毕整份文件,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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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感恩节假期,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生物医学图书馆内,仍然有为数众多的医学生在埋头苦读。
这栋六层楼的红砖建筑物在周围的众多建筑物中并不显眼,其平平无奇的建筑风格更无法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于1891年的老图书馆相提并论。然而对三岛士季来说,这里的一切无不勾起他心中久违的安宁感。当他捧着一本书坐到一个邻窗的位置,他感到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曾经有无数个日夜,他埋首于此,查阅资料,撰写论文。他的母亲将他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他拿到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
大学校园里的时间流逝得很缓慢。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依旧是井然有序的求知乐园。三岛发现自己经常靠在旁边抄写笔记的桌子,至今残留着那时不小心留下的墨水痕迹。
他像过去那样,靠着桌子翻开了手中的书本。书名叫做《毒蛇及蛇毒论》,是野口英世于1909年在美国出版的研究著作。这本书三岛已经读过很多遍了。他刚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时,带着朝拜般的心情来到这间图书馆。他在一排排书架里找到野口博士的著作,然后坐在窗边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
野口英世在日本没有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1900年孤注一掷地借钱来到美国。他靠着异乎寻常的“厚脸皮”,赖在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西蒙·弗莱克斯纳教授门下。迫于无奈的教授将他收为私人助理,发给他每月八美元的薪水,打发他去研究蛇毒。说是研究,其实不过是承担抓取毒蛇、抽取毒液这类危险的工作。此前从未与毒蛇打过交道且左手有残疾的野口英世一口应下了。除了在毒蛇研究室里帮忙,他将全部时间泡在医学院图书馆里,不断地抄写整理蛇毒相关的著作。
不久之后,弗莱克斯纳教授出差三个月。当他返回学校,野口英世将一份长达二百五十页的关于蛇毒研究的文献资料提交给教授。这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在图书馆整理出来的。
弗莱克斯纳教授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第二日,他将野口英世的薪水提高到每月二十八美元。从这个时候开始,弗莱克斯纳与野口英世建立起真正的师徒情谊。数年后,弗莱克斯纳出任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他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带走的助手,唯有野口英世一人。
可以说,宾夕法尼亚大学是野口英世作为一名伟大的免疫学家,真正起步的地方。
日光西斜。三岛士季将书本合上,他抬头看向窗外。四十一年前的野口英世,或许也和他一样仰望过同一片天空。
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在这所学校里,遇到一位“西蒙·弗莱克斯纳”教授。
三岛士季将书放回原处,慢慢走出了图书馆。
归来的时机正好,遇上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法律形式确立下来的感恩节。三岛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模样,接着是他的博士导师欧文·米切尔教授的瘦削面容。
现在,该是向老师表达感谢之意的时候了。他和野口博士的YUKIHIME,会给老师带去怎样的惊喜呢?
欧文·米切尔教授的名字,一定会永远和这所由本杰明·富兰克林创建的历史名校联系在一起。他会被载入史册的。
对此,三岛满怀期待。
“请问……”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冷不防地在他脑后响起。
三岛回过头去,黑色的瞳孔映出一张儒雅的东方面孔。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整个人愣在原地。
陆鉴山停下了脚步,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午餐过后,他和纫兰乘坐王上校的车赶往宾夕法尼亚大学。纽约离费城不远,开车三个小时就能到。他一心想着那个叫做Shiki Mishima的日本留学生,却在刚抵达医学院就撞见了一张莫名熟悉的面孔。
“你是……钟子规?你还记得我吧?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拉托娜和她的孩子,阿波罗和戴安娜》”最初的惊讶之后,陆鉴山改用中文笑着询问对方。他记得钟子规说过,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医学生。
三岛从愣怔中回归正常。他的眼睛盯着面前微笑的男人,随即也勾起了唇角。
“Dr.陆,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
从1939年3月2日星期四到1941年11月27日星期四,是巧合,也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