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道尔警探站在门外，透过门缝闻到了碎肉馅饼的香味——这是他最爱的一道菜。

来开门的小汤米很高兴见到爸爸。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爸爸，我从起床开始就在等你。”汤米抬起头，褐色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着道尔。

“抱歉抱歉。”道尔警探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亲了亲他的脸蛋，“爸爸要抓坏人，所以来晚了。你不会怪爸爸吧？”

汤米被他的胡子刺得咯咯笑了起来。

“妈妈会怪爸爸，但是汤米不会。爸爸，你要向妈妈好好道歉啊。”

“嗯嗯，你说得对。”道尔警探抱着儿子跨进了大门，同时心虚地朝厨房看了一眼。

尤莉斯的声音适时传了出来。

“詹姆斯，感恩节聚餐你也会迟到！我真不该再相信你了。”

“亲爱的，别这样。我给你和汤米买了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道尔一改他在警局里的硬汉形象，他凑到厨房门口，低声下气地说道。

尤莉斯背对着警探，双手正在将整只火鸡从烤箱里取出来。食物的香味缭绕在警探口鼻间，他咽了一口口水。尤莉斯头也不回地应道：

“你只要答应我不要再抽烟了，就是送我的最好礼物了。客厅里有好时巧克力，你没有带烟来吧？”

“当然。”道尔笑逐颜开。他知道尤莉斯这么说，就是表示没事了。

道尔警探退回到客厅中，坐到了沙发上。正如尤莉斯说的，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盘包裹着彩色糖纸的巧克力球。

他剥开糖纸，先喂给汤米一颗，然后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香甜的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取代了平日香烟的苦涩味。

这是一年中，他少有地享受家庭生活的日子。

道尔警探是在三十岁的上半年和妻子离婚的。离婚协议上，尤莉斯同意他在节假日探望汤米。

此时他享受着父子间的温情时刻。收音机里播放的娱乐节目为午后增添了家的氛围。正值国家假日，广播电台不遗余力地插播广告。伴随着合家欢的音乐，充满魅力的男中音极具煽动力地念出广告词。

“莱辛百货公司圣诞嘉年华，为你的家人选择最好的礼物。”

道尔警探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这么早就开始圣诞宣传了？看来莱辛百货对今年的圣诞购物季志在必得。”

“不止广播，他们还在我们公司定制了好几个热气球，准备悬挂标语在城市上空大出一番风头呢。”尤莉斯一边摆盘，一边说道。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打字员。

很快，烤火鸡、碎肉馅饼、红莓苔子果酱、蔬菜沙拉以及南瓜派摆上了餐桌。

道尔警探拿出了礼物，送给尤莉斯的是一台IBM打字机。她挑了挑眉，露出礼貌的微笑。

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会指望詹姆斯送鲜花或者珠宝首饰之类的，但是一台崭新的打字机？这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礼物！

道尔警探有他自己的理由。

“你还在给那家小报社投稿？写文章争取妇女权益什么的，具体要怎么做我是不大懂的。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让你们老板知道你私下用公司的打字机写那些文章，他们绝对不会再雇佣你了。”

“好吧，你说得没错。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感恩节礼物。谢谢你，詹姆斯。”尤莉斯越过桌子，亲吻了道尔的脸颊。

这让道尔心情大好。他满面笑容地将一个盒子递给了汤米。

盒子里是一个橄榄球。

汤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兴奋地将球拿出来抱在怀里。

“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爸爸。”

“当然！”道尔连连点头，他甚至得意忘形地承诺道，“下午我带你去公园玩球。爸爸十七八岁的时候，可是州里的明星橄榄球运动员。”说完，他抬头看了尤莉斯一眼。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尤莉斯相遇相爱的。

令他诧异地是，他发现尤莉斯也正凝望着他。那双永远让他着迷的灰棕色眼睛中，藏着脉脉温情——那是他们相恋时，他常在对方瞳孔中看到的。

这一刻，他很想像过去那样吻她。

他微微张开嘴唇，想要站起身来。

好巧不巧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该死的！”道尔警探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爸爸，电话。”汤米歪着脑袋小声提醒道。他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警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电话铃终于停止了。令人绝望的是，两秒钟之后它再度响了起来。

“詹姆斯，去接一下电话吧。”这次换作尤莉斯开口了。她抬起眼皮，平静地注视着前夫。

道尔警探不得不站起身，铁青着脸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我是詹姆斯·道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自报姓名。

“警......警探，”那边传来受惊的声音，“打扰你了吗？”

道尔下意识地瞅了尤莉斯和汤米一眼，微微侧过身体，将听筒换到另一个耳朵。

自前天发生什拉齐毒杀案之后，陆鉴山不知去向。警方在什拉齐房间中采集到陆鉴山的指纹，而警局上层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批下逮捕令。无奈之下，道尔警探派出四名警员分别守在医馆和陆鉴山养父母家附近，他就不信陆医生永远不回唐人街了！

“陆回来了？”他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刚才有一个邮差送了一封信过来，是寄给嫌疑人的。奇怪的是，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需要拆封检查吗？也许里面有嫌疑人的线索。”

“检查邮戳了吗？从哪里寄出的？”

“25日从本市的亨茨-庞特街区寄出的。”

道尔额头上的青筋猛地跳动了两下。

11月25日——他拜访伊蕾娜·巴切维茨的那一天！

“你收好这封信，不要打开。我马上过去。”道尔挂掉电话，几大步冲到门口，取下墙上的外套和帽子。

“爸爸，你不陪我们吃午餐了吗？”

“......”道尔停在门口，他没有勇气回头。

身后的抽泣声让道尔红了眼眶，巨大的内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转动门把手。

“詹姆斯！”

道尔警探竭力使自己保持理智。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心的铁皮人，这样他就不会感到如此难受了。

“你答应下午带汤米去公园玩球。你会回来吧？”尤莉斯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个脆弱的肥皂泡，稍不留神就破灭了。

道尔一言不发地打开门，一脚迈出了温暖的家。

他不愿意再做出任何不确定的承诺。

“你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你知道吗！”

他砰地关上门，隐约听见房门后传来愤怒的控诉声。

毫无疑问，他詹姆斯·道尔一直都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道尔警探一头扎进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中。

一个多小时后，道尔警探重新回到了唐人街的陆氏医馆。下属交给他一封信，信封上的英文花体写得潇洒隽秀，只有一行收信人地址以及“J.L”的字样。

他撕开信封，将信件抖落掌中。展开纸张，上面是一行铅笔写的日文。纸张本身亦不是专门的信纸，像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警探一言不发地将那页纸塞回信封，对折后揣进外套口袋。

“关于这封信，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叮嘱下属，随即走出了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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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地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走廊上弥漫着长年不散的霉味。伊蕾娜挽着一位肥胖的中年男人，脚步蹒跚地往自己的租屋走去。

“还……还没到吗？”男人半眯着眼睛，口齿不清地问道。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味，盖过了伊蕾娜脖颈间廉价的香水味。

“马上就到了，心急什么？”伊蕾娜调笑着，任凭对方的手指在自己腰间揉捏摩挲。

今天是美国人合家欢聚的感恩节，不过这个节日与身为波兰人的她无关。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她就需要赚钱养活自己。幸运的是，即使已婚男人们都回家过节了，她还是能招揽到一小部分兜里揣着几个钱儿的单身汉。

走廊上的钨丝灯泡一闪一灭，看样子是到寿命期限了。伊蕾娜抬头看了眼那盏五瓦的电灯，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

她将钥匙插入锁孔，还没扭动它，房门就自动开了。

有人来过了！

伊蕾娜全身的细胞都警觉起来。她迅速扫了眼身旁的男人。对方还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

她轻轻推开房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最开始的一两秒，她什么都看不清。廉价公寓就是如此，采光不好，连白天也是黑漆漆的。不过借着走廊上闪烁的灯光，她勉强看见一个庞大的黑影站在床边，身高超过了六英尺，魁梧得犹如一头北美棕熊。

伊蕾娜面不改色，迈开修长的腿跨进屋子。

“不愧是美利坚的福尔摩斯，开锁的本领不输于英国的本尊。”她的语气里满含嘲讽。

黑暗中，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了她。

“呵，你的眼力不错。”

“不，是烟味。”伊蕾娜纠正他，“我可抽不起大侦探口袋里的骆驼牌香烟。”

话音一落，她抬手打开了屋内的电灯。

突然亮起的黄色灯光让道尔警探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他透过半垂的眼帘中端详着眼前的女人。11月底的寒冬，对方抹着浓妆，深棕色的棉绒大衣下露出裸露的脖子和小腿。殷红的嘴唇勾着一抹轻浮的弧度。

在伊蕾娜锐利的目光审视下，道尔警探索性掏出一根烟点上。他有一项轻易不施展的本事，那就是仅用一根铁丝就能打开这世上大部分的门。通常情况下道尔警探是遵纪守法的——伊蕾娜的租屋显然不属于那个“通常情况”。

道尔警探是直接从唐人街驱车赶来的。当他重新踏入两日前拜访过的狭小租屋，他注意到桌子上多了一个空酒瓶。警探拿起来闻了闻，是白兰地的味道。此外，他发现床垫似乎被人移动过。正当他想检查一下的时候，门外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现在，他面对着伊蕾娜，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

“我正等着你呢，巴切维茨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话音刚落，伊莱娜身后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当他看到屋内的道尔，肥肉堆积的脸庞交织闪过惊讶与愤怒的神色。

道尔警探看也没看男人一眼。他疾步上前，趁其不备一把拉过伊蕾娜。之后他才垂头俯视醉汉，恶狠狠地说道：

“这位小姐今天我包了。”

醉汉瞪着眼睛，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的脖子一下子变得更红了，宛如一根涂了红油漆的通水管。

“你他妈什么意思？！”

他抡起拳头作势要往警探脸上砸去，谁知挥到半途的拳头又急刹车似地停了下来。

醉汉的目光缓缓向下，直到他看到一把M1917左轮手枪顶在他的胸口。

男人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他连连道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道尔警探满意地收起手抢。随后他关上房门，转身正对着屋子的租客。

“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难道不是来找我陪一天吗？”

警探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你寄出的东西吧？”

伊蕾娜将脸凑近信封看了看，认真的表情好像她真的是第一次看见这封信。

“不是。”她故意贴近警探，朝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暖气。

道尔警探身体本能地一僵。他瞪了伊蕾娜一眼，故作镇定地将信封放回了口袋。

“那好吧，我只能请教警局里的笔迹专家了。”他看得出来，要让伊蕾娜乖乖承认，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我只想说一下我的猜测。”他调整了一下气息，接着说道，“你手上有伊藤的记事本。”

伊蕾娜不置可否。她竭力使自己面无表情。

“也许你是受伊藤的委托，将这封信寄给了唐人街陆氏医馆的陆博士。我不知道伊藤查到了什么，但他的记事本一定涉及到一个重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陆博士有关。我查过信件的内容了……”

警探满意地看到伊蕾娜的蓝绿色眼睛里露出防备的色彩。来这里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翻查日英词典。半推半猜下，他花了好一番功夫勉强把那句话拼凑出来了。

“10月2日，长岛纳苏郡J.P死亡现场前往，谋杀案怀疑。”

J.P死亡现场？

他在脑海中拼命地搜索着各种案件信息。

长岛纳苏郡，J.P

……乔治·菲利普，洛克菲洛医学研究所的乔治·菲利普教授！

警探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回忆的碎片搅动了平静的气流，在心的海洋上掀起了飓风。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着伊蕾娜·巴切维茨，目光沉静得犹如两口古井。

“你听过乔治·菲利普教授这个人吗？”警探淡淡问道。

“不认识。”伊蕾娜这次说的是实话。

道尔警探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甚至不打算盘问记事本的事情。如果伊蕾娜不愿意将它交出来，他再怎么威逼利诱也是没用的。

“我得去一趟长岛。麻烦巴切维茨小姐陪同一下。”警探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陪同外出的费用可不低，大侦探付得起吗？”伊蕾娜抬手撩了撩头发，似乎并没有把警探的话当真。

警探无视了她充满诱惑力的动作。他不得不承认，伊蕾娜非常性感。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对方还不到二十岁。

“一条命的价值够吗？”他定定地注视着伊蕾娜。

伊蕾娜先是一愣，随后抱着手臂轻笑出声。

“大侦探是指我的命吗？”

“只要记事本还在你手里，你的命就不是你的。你还记得我说过，伊藤很可能是被食人鬼吃掉的吧？”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过了几秒钟，伊蕾娜放下了环抱的手臂。

“什么时候走？”

“现在。我们坐滨州车站的短途列车。”

伊蕾娜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神情已经表明，她别无选择。

“我需要拿一些私人用品。”

“随意。”

警探耸了耸肩。趁着伊蕾娜打开衣橱，他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床垫。

下面什么都没有。

“真不好意思，看来我的床垫下并没有大侦探要找的东西。”他的身后传来讥诮的声音。

道尔哼了一声。他牺牲了与家人团聚的感恩节午餐。如果不把那册记事本弄到手，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