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琴之家的母与子
1941年11月28日早晨七点半,三岛士季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内的一家校园咖啡厅里,点了一杯意式咖啡和帕尼尼。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两眼注视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医学生们。晨曦的阳光透过玻璃,将他的身影勾勒出流动的金色轮廓。柔软的黑色头发染成了白瓷杯子里的咖啡色,苦涩的香浓使人眷念不已,犹如三岛对这个学校的感情。
半个小时前,他走进这家咖啡厅,借用店里的电话往菲尔伍德酒店打了一个电话。在等待那位天才的医学博士到来时,他有足够的时间追忆过去。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四年前,他在《美国科学院院报》上看到那篇关于病毒核酸的论文,内心的欣喜不下于读到了野口博士亲自写下的笔记。他搜集了陆公开发表的所有论文,并为之深深折服。
那日,他没想到自己会与Dr.陆偶遇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一想到有您这样的楷模站在前方,我辈亦受鼓舞与激励。”
伫立于黑暗女神与其儿女的雕像前,他对Dr.陆说的那句话绝不是虚言。
1938年,他完成麻疹病毒的博士论文。米切尔教授看罢论文,激动得连连点头。三岛决定将论文投往美国的顶级学术期刊《美国科学院院报》。他毫不怀疑,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Dr.陆一定会看到那篇署名为ShikiMishima的论文。他自信于论文的质量,绝不输于Dr.陆当年的博士论文。
夏初,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知即将拿到宾大的博士学位。
夏末,那篇论文如期出现在了《美国科学院院报》上,署名作者是Owen·Mitchell。
也是在那一年,他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却收到了母亲在病榻上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三岛士季的眼睛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想象着Dr.陆正沿着校园道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惬意地享用早餐,咀嚼着不久前电话里的对话。
“Dr.陆,早上好。您吃过早餐了吗?”他礼数周到地问候。
“刚吃完。”陆鉴山温和醇厚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显得更加低沉,“你我年纪相当,子规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
“鉴山兄?”
陆鉴山在电话的另一端点了点头,问道:
“子规是有什么事吗?”
“昨日兄长提到的日本留学生ShikiMishima,我想起他的导师姓名了。对方是著名的传染病专家欧文·米切尔教授。”
令三岛诧异的是,他的话音刚落,陆鉴山立刻问道:“是研究小儿麻疹的米切尔教授吧?我拜读过他的论文,真是了不起!按照他在论文中提到的方法,麻疹病毒的分离是确实可行的。”
三岛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他伸手拨弄着卷曲的电话线。
“麻疹一直被怀疑为病毒病,但由于缺乏敏感动物,长久无法实现病毒分离。论文中提到利用人胚组织细胞培养分离,给出了一个大方向。敏感细胞的培养技术尚不成熟,操作仍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
“子规也读过那篇论文?”
“《美国科学院院报》1938年8月……”
“8月的第三周周刊上。”陆鉴山几乎是同时补上了后半句。
随即两个人都捂着话筒笑了起来。
笑声停止的刹那,三岛突然在电话中郑重地问道:
“鉴山兄离开热爱的医学研究,真的甘愿做一名小小的诊所医生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三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听筒内的动静。他介意陆鉴山的答案。因为如果是他遇到相同的情况,宁愿在研究所内剖腹自尽,亦绝不会甘心做一名诊所医生。
陆鉴山终于开口了。出人意外的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怨闷,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
“子规还记得那位在博物馆里突发脑卒中倒下的老人吧?你我合力救下那名老人后,你感叹道,‘不管在哪里,Doctor终究还是Doctor。’也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句对当时的我来说,犹如点拨迷途的金句,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我学医的初衷,不过就两个字,救人。我以前把医学研究当做了人生的一切,被迫放弃这一事业对我来说犹如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但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即使离开了医学实验室,也还是一名医生。”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能让鉴山兄重新振作起来。”
“所以,我必须向你道一声感谢。”
三岛的眸光闪烁了一下。最后他挂掉电话,嘴角勾起了饶有兴味的弧度。
也许,我还可以帮您再次回到热爱的科研岗位,Dr.陆。
他的眼角瞄到校园道路的尽头,陆鉴山脚步带风地匆匆走来。
陆鉴山并未留意到玻璃窗内的客人。他独自一人穿梭在学生中,朝着生物实验大楼赶去。
三岛悠然地目送陆鉴山从眼前走过。最后一口咖啡滑入喉咙,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在记忆中搜索校园花店的位置。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买到一束嵯峨菊。”
他走出咖啡厅,心里默默盘算着。
漫步于校园小径,三岛心情愉悦。他喜欢宾夕法尼亚大学,这里曾经是他的理想之地。可惜的是,美好的理想在1938年12月他收到那封来自日本的家信时,永远破灭了。
那个死去的理想,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他的母亲的?
三岛回忆起自己初次踏入野口博士的纽约故居时,目睹橱柜上摆放的“帝国学士院恩赐奖”,内心的震动不下于关东大地震。在那一刻,他顿悟了母亲所诵佛经上所称的阿赖耶缘起,了悟到是那一纸荣誉牵引着他来到美国。
一切始于1915年,日本大正四年的秋季。以工作繁忙拒绝出席帝国学士院恩赐奖颁奖仪式的野口英世,终于还是以获奖为契机踏上了回国访问的旅程。
当野口博士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横滨号邮轮的悬梯出口时,等待在日本横滨市的第一港口的新闻记者们纷纷举起了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随后的一个月,野口博士出现在哪里,记者们的闪光灯就追到哪里。围绕在这位衣锦还乡的国际大学者周围的,除了不绝于耳的赞誉,还有各色名流贵胄,以及纷至沓来的宴请。
10月9日,野口博士应邀来到了大阪市。邀请人将宴会地点选在大阪西部的风景名胜区内,位于箕面瀑布上方的一座名叫“琴之家”的高级旅店。
所有的与会人员到场之后,人们发现一个皮肤晒得黝黑、服饰简朴、个子瘦小的乡下老太太也等候在那里。野口博士无视在座的社会名流的目光,恭恭敬敬地将老太太请到自己身边,两人一起在宴会厅背靠佛龛的尊位上落了座。这时人们才知道,那位毫不起眼的乡下老太太就是野口博士的母亲希佳。
席间,野口英世向年迈的母亲介绍每一道珍馐佳肴,旁若无人地亲手侍奉母亲吃饭。特意赶来为这场宴会助兴的大阪名妓八千代目睹这一幕,感动得中途退到隔壁落泪不已。
次日,《大阪每日新闻》以“目睹博士的孝心八千代有感而泣”为提,撰写了一篇专门报道。
野口博士的孝行,随着报纸的发行传遍了日本。很多人读了这篇报告,深受感动。其中,就有一位叫做三岛敬子的美丽妇人。那天,她坐在婴儿房的摇篮边,为自己出生不到百日的孩子念诵着报纸上的新闻。
念到最后,敬子温柔地俯视摇篮中好奇地大睁着眼睛的婴儿,充满期待地说道:
“野口博士是出生于贫苦农家的残疾儿,尚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真是了不起呢。因为有这样的儿子,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希佳也成了全日本称颂的伟大母亲。Shiki,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小松家高贵的血液,一定会成为比野口博士更伟大的人物吧?你一定会让你的母亲,成为比这篇报道里的希佳更伟大的女性吧?妈妈期待着,你为妈妈带来与小松家相匹配的荣誉。”
妈妈期待着,你为妈妈带来与小松家相匹配的荣誉。
这句话,在三岛成长的过程中,从敬子口中听到过无数遍。然而,敬子在写给儿子的遗书中,没有再提到那句话。
“我对你很失望,我的孩子。我的一生被你的父亲摧毁了,现在我唯一的儿子亦辜负了我。”
终其一生,敬子从来没有认同过她身为三岛家媳妇的事实。在她人生的最后,她满怀绝望与怨恨,在豪华的单人病房中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三岛士季在母亲过世后,再未回过大阪的本家。他的父亲三岛滕五郎早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除了母亲,只有两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三岛士季与两位哥哥之间,关系一直疏远。
他本人对于父亲的印象十分模糊。腾五郎出身于大阪商人之家。因为不是长子,没有家业继承权,这反而促成了腾五郎专心读书的志向。明治二年,腾五郎考取了西医医师执照,后来逐渐成为了一家私人综合医院的院长。他除了有高明的医术,还颇具商业头脑。在腾五郎的经营下,三岛综合医院越做越大。凭借着雄厚的家资,腾五郎以商人家庭的背景跻身关西的上流阶层。
也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三岛腾五郎与奈良华族小松家结缘了。华族是日本明治维新后,由法律确立的贵族阶层,地位仅次于皇族。不过到了大正年间,很多中低层的华族空有崇高的地位,经济上却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腾五郎是在七十一岁的高龄,娶了小松家的敬子为续弦。那时敬子刚满十六岁,是关西地区有名的美人。由于两家的背景,这起年龄悬殊的老少姻缘从一开始就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地方报纸不无讽刺地写道,“落魄的旧公家小松男爵为了筹措参选国会议员的资金,不惜将妹妹‘卖’给了三岛家。”
这样的报纸,三岛士季在母亲的房间中亲眼见到过。旧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书柜的最底层,与那份刊载着“琴之家的母与子”的《大阪每日新闻》放在一起。
他想,正是报纸上的一个个铅字,化作了母亲的执念,进而转化为他的理想——他要成为超越野口英世的医学大家。
如今,他在野口英世走向世界的起点缅怀死去的理想,憧憬着一个更加崇高伟大的理想——为了天皇陛下的荣光普照。
这才是体内流着小松家血脉的自己的宿命。
“我没有让你失望,母亲。”
三岛远远看见了无人的电话亭,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