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士季轻轻将黄菊放在地面上，摆放的位置就在人形污迹的旁边。他的神情像是向死者献上缅怀的花束般虔诚。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陆鉴山，缓缓站了起来。

“您找到米切尔教授了吗，Dr.陆？”

陆鉴山的视线仍落在花束上，他认出那是在野口英世墓前见过的嵯峨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医生的声音陡然变得冷漠了。

三岛士季像个孩子似地略略歪了头，随后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他用怀念的语气淡淡说道：

“昔日的学生来祭奠逝去的老师，应该不算奇怪吧？”

“！”陆鉴山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像一尊雕塑立在原地。

“你是ShikiMishima？”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艰涩。

三岛勾着唇角点了点头，漆黑的眸子中微微流露出一丝歉意。

“我很抱歉，Dr.陆，之前向您隐瞒了身份。”

陆鉴山心中激荡着巨大的浪涛。剧烈的被欺骗感充斥在他的胸口。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剖心向对方表达了感激之情。尽管只有短暂的接触，他已将对方视作志同道合的友人，不想转眼就遭到了背叛。不，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

“你杀死了米切尔教授？”他望进对方的眼底，却找不到任何情感的涟漪。那里是暗不见底的深渊。

“……”三岛仍旧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您知道野口博士与弗莱克斯纳博士之间传奇般的师生情谊吧？如果没有遇到弗莱克斯纳博士，野口英世永远都不会变成日本之光的野口英世。”

陆鉴山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不久前，他从米娅那里听说了米切尔教授盗取三岛论文的传闻。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您有一个好老师。菲利普教授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学者。您知道菲利普教授他……”

陆鉴山打断了他。

“我听说你的事了，但那并不是你背叛自己职业的理由！”

三岛困惑地眨了眨眼。

“背叛自己的职业？不，我一直在潜心研究病毒学。Dr.陆，您已经看到了我们伟大的研究成果。”说完，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样孩子气的笑声，让陆鉴山感到脊背发冷。明明是一位相貌清秀的青年，此时此刻却仿佛生出了魔鬼的黑色翅膀。

“研究什么？杀人武器？”陆鉴山严厉地质问，“你盗取了野口博士的研究成果，并将它用到了邪道上。这根本就违背了野口博士的初衷！”

笑容从三岛的脸上消失了。他斜睨着陆鉴山，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野口博士是日本的骄傲。是我，三岛士季，将野口博士被世人遗忘的发现重新带回人间。我竭力于使YH发挥无与伦比的价值。如果野口博士在世，是不会反对为祖国效力的。”

“你错了，你忘记野口博士的墓志铭了吗？HE LIVED AND DIED FOR HUMANITY，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死。”

三岛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是您错了，Dr.陆。您认为，凡是从医之人，灵魂皆是崇高无瑕的吗？野口博士如果真的为人类着想，他就应该让YH永远沉睡在黄金海岸的沃尔特河谷中，而不是将它带回实验室。博士是为了自己呢。在探索科学的名义下满足自己的私心，难道不是一种傲慢的自我满足？”

他仰着头直视着陆鉴山，语调轻柔舒缓。

“承认人性的弱点并不是什么坏事。当我在野口博士的日记里，发现心目中那个神一般存在的野口英世也是一位普通人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般的轻松。真实的野口博士不仅没有消减我对他的敬意，反而更增添了一份亲近感。”

说到这里，他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Dr.陆，您敬爱的恩师菲利普教授又何尝不是一位既伟大又普通的人。您可知道，是菲利普教授从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盗出了YH。当晚，他亲手将一支真空安瓶交给了我。所以，我跟您一样，对菲利普教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尽管早已有所怀疑，此时此刻听到三岛亲口道出真相，陆鉴山仍感到海啸般的洪流冲刷着他无限向往的神圣白塔。塔顶上的教授，痛苦地双手捂着面孔，从高塔上纵身一跃。

陆鉴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教授的身体直直地朝着地面坠落。

直到嘴里弥漫开了血腥味，陆鉴山才从窒息般的幻景中狼狈地挣脱出来。

“是你们逼迫菲利普教授的。”

三岛的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他注视着陆鉴山的眼神满含着同情与怜悯。

“他也可以选择不予配合。说到底，人都是虚伪自私的。菲利普教授所爱的，是医学研究本身，并非人类。您应该不知道吧？那天您和教授在起居室一边欣赏着红梅，一边品尝着苹果派的时候，我就在二楼的书房里哦。不过，那个时候我戴着一个可笑的小丑面具。”说完，三岛再度咯咯笑了起来。

“您离开之后，我下楼坐在您之前坐的那个位置，与教授面对面。我摘下了面具，他好像很诧异我的模样。他大概想对我说些什么，微微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毫无挣扎地接受了他的命运。”

三岛满意地看着陆鉴山脸上痛苦的神色。他似乎以此为乐。

“抱歉，Dr.陆。我不想杀他的，但田中少佐坚持要清除后患……”

他将视线从陆鉴山身上移开，落到办公室的窗外。那里是阴霾的冬日天空。不过此时此刻浮现在三岛脑海里的，是一片艳丽的红色。

“那一天，教授庭院内的红梅开得真好啊。‘莫怕长洲桃李嫉，今年好为使君开。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这首咏梅的唐诗，我没有念错吧？”他回过头，两只墨黑的眸子弯成了月牙。

下一秒，重重的一拳落在他的脸上。三岛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他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抬起眼皮看向仍紧握着颤抖的拳头，眼中燃烧着愤怒之火的医生。

“呵呵呵，”三岛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眼角的笑意更甚，“我果然没有看错呢。Dr.陆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柔的人。真想让您的那些患者们看一看呵，亲切的陆医生是如何用他那双救人的手宣泄暴力的。”

陆鉴山微微喘息着，努力压抑着再挥出一拳的冲动。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使用暴力。他只知道胸口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充斥着巨大的悲伤、失望与悔恨。几秒钟之前，就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时，他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

“起来！我要把你交给警察。”他大步朝三岛走过去。

“别动，Dr.陆。”另一个男人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是说得十分生硬的中文。

陆鉴山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在伍德劳恩公墓里，举枪朝他射击的夹克男。此时，他挟持着米娅，拿枪对着她的脑袋。

“三岛医生是帝国宝贵的人材。凡是对三岛医生有威胁的人，我会全部予以清除。”他瞪着一对冷酷无情的三白眼，左手手臂紧紧扼着米娅的脖子，转而将枪口对准了陆鉴山。

他慢慢扣动了扳机。

“田中大尉！”三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第一次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连向来柔和的声线亦变得尖利起来。

他厉声喝止着田中，从地上站了起来。白皙的脸颊狼狈地红肿着。

“我警告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向Dr.陆下手。”他用日语气喘吁吁地说着，“他对大日本帝国来说，还有重大的利用价值。”

田中正孝悻悻地移开枪口。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陆鉴山，吃人般的目光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穿透两个血洞。

最后，他不甘地抽了抽嘴角，侧目看向了三岛。

“医生，我们该走了，您还有重要的任务。”

三岛收回直视田中的冰冷目光，转而面向陆鉴山，变脸似地又换上了温和有礼的笑容。

“Dr.陆，您不愧是我一直敬仰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成功研制出了变异鼠疫菌的抗毒血清。我所在的研究机构里，汇聚了全日本最优秀的医学精英们，可我知道他们做不到您所做到的。”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样说对本国的精英们有失公允，便又无关痛痒地补充了一句，“至少在相同的时间和设备条件下。”

他慢慢挪步到田中旁边，幽深的瞳孔中洋溢着不易察觉的炫耀与喜悦。

“YUKIHIME已经不再是非洲黄金海岸的白色幽灵。经过无数次的培育和实验，在我手中她蜕变成了美丽强大的东瀛魔女。您想要看一看吗？她所掀起的风暴……一定会非常美丽吧……”

陆鉴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迎向三岛的目光，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回应了三岛。

“不管是多么凶恶的病毒，我一定会制造出它的疫苗！”

这句话似乎正中三岛胸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就像一个从父母那里得到了购买糖果的许诺的孩子，两眼微微发光。

“您是在向我下战书么？”

陆鉴山摇了摇头。他脑海中有了一个猜测。

“你制造了病毒，但你手中应该也没有疫苗吧？没有疫苗的话，日本军部是不会允许你们将它投入战场的。你比我清楚，那种东西操作不当，很可能造成自身的毁灭。”

“……”三岛仰着脖子，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的反应，让陆鉴山意识到自己的话也许正中要害。他进一步说道：

“我说过，我一定会制造出疫苗。不过，我需要她的协助。”陆鉴山瞄了米娅一眼。

三岛曲起食指放在下巴处，似乎是略微思考了一下，“那可真是让人期待呢，我就暂时放过您和这位女士吧。Dr.陆，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哦。”

他拖长了尾音，同时朝着田中点了点头，然后用日语小声地说着什么。

田中犹豫了一下，最终将锁在米娅脖子上的手臂松开了。

“不要跟出来。要不然，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他狠狠地将米娅往前一推，用枪指着两人，扭头朝着三岛说道：“医生，您先离开吧。”

三岛迈步朝出口走去。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霎那，他突然停下步子，留恋似地转头看向陆鉴山。

“Dr.陆，请您小心哦。YUKIHIME可不是温柔的大和抚子。稍有不慎，您就会像野口博士一样，被您自己的研究对象吃掉。您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的。”他满含关切地说着，脸上的微笑就像再度戴上了小丑面具。

随后，他彻底消失在门外。

几分钟之后，米切尔教授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陆鉴山和米娅。

米娅惊魂未定。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她看向陆鉴山。不知不觉之中，她竟然开始依赖对方。

陆鉴山和两个日本人始终未用英文对话，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一点米娅很清楚，是陆鉴山救了她。

此时，陆鉴山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沉着。他转过头，目光与米娅交汇。

米娅愣住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看到对方漆黑的眼睛中，涌动着将生命置之度外的决意和战意。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现在，请你协助我对那盒巧克力进行检测。”陆鉴山说完，走到墙边取下了米切尔教授的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