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淌过冥界之河

宾大医学院生物大楼内,费城警局的盖特警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一名女学生挡在病毒实验室入口,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退让一步。那张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面孔上,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似乎她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盖特警长焦急地看了眼手表。那个中国人有制造细菌武器的技术,宾大实验室有制造细菌武器的设备。若让他呆在实验室里越久,风险就越大。

此刻他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胳膊稍一用力便将米娅推到了一边。

“上!”他发出一声口令,率先踏入了实验室大门。

消毒隔道里,设计了三条及膝深的沟槽。里面哗啦啦地流淌着消毒用的石碳酸溶液。墙上的七八个莲蓬头滴滴答答地坠下水滴。雾气消散得差不多了,消毒液的气味却像是永远无法消除似地残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盖特警长穿着及膝的橡胶长靴,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沟槽。每一个进出实验室的人,都必须经过这条消毒液的“小河”。

外面传来的喊话声打断了他的脚步。

“费城警局的盖特警长,我是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上校武官,王。我有要事与你相谈!”

盖特警长的眼睛在护目镜下微微眯了起来。

中国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光落到尽头的密码门上。

顿时,他明白了过来。

对方自然不是来找他的!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衡量着要不要出去和来人谈一谈。

“我这里有一封白宫开具的介绍函,请你暂时中止任务!”男人继续说道。

盖特警长又是一惊。各种思绪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他命令身边的警员原地待命,自己独自走了出去。

“出示你的介绍函。”

对方果然拿出一封函件。盖特警长接过,发现介绍函竟然是罗斯福总统的白宫顾问,劳克林·居里先生亲笔写来的。

居里在信中写道,王上校是一位忠诚正直的朋友,他愿意为王上校的费城之行提供个人担保。

盖特警长将函件上下翻看,他实在看不出文件有伪造的痕迹。犹豫不决之际,局长一行人出现在走廊尽头。

“这事要如何处理?”盖特警长将烫手山芋扔给了局长。

局长打量着王上校和他旁边的美丽女士。这两人即是之前遭遇校园枪击的人,他没想到他们脱险之后竟然赶来了这里。

“德雷克局长,你可以现在就往白宫的助理办公室打电话求证。”王之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用了。”局长摆了摆手,“现在,王上校可以提出你的要求了。”

王之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是早上九点过。他对局长说道:

“希望你能给陆博士八个小时的时间。我愿意为他做担保。”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沈纫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陆鉴山的实验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八个小时并非过分的要求。他认为德雷克局长会考虑这个提议。

“另外,我希望斯诺小姐能进入实验室监督内部情况。”沈纫兰此时开口了。刚才她从对方口中听到陆鉴山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新的问题。

米娅读懂了沈纫兰的眼神,她明白对方并不是让她进去监督陆博士。那对会说话的黑色眼睛分明是在恳求她,希望她协助陆博士。

“这间实验室是由米切尔教授负责的。作为他的学生,我没有任何理由回避我的责任。”她面对警察局长,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我相信陆博士。所以,请让我们做完实验。”

德雷克局长略略思索。随后他将目光转到王之身上。

“居里阁下愿意为你做担保,而上校你又愿意为陆博士做担保……我姑且相信你的诚实。八个小时之后,不管发生任何事,警方不会再做任何让步。这一点,王上校不会有任何异议吧?”

“我理解,感谢你的信任。”

警察们从消毒通道中撤离,所有人在实验室外待命。米娅朝沈纫兰和王之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实验室中。

现在开始的八个小时,是医者堵上尊严的一场战斗。

米娅·斯诺淌过消毒液汇成的小河,犹如跨过冥界的亡灵之河阿克戎。在她浅灰色瞳孔中,燃烧着小小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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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中国东北哈尔滨,日本关东军731部队平房总部。

三岛士季穿着白色的手术服,戴着手术帽和口罩,顺着一个没有扶手的混凝土楼梯往下走。照明用的电灯瓦数很小,即使全部开着,整个楼道内仍旧显得昏暗。

他向右拐弯,又走了大约半分钟,向下的楼梯到了尽头,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地下通道。这条通道位于口字楼一层的西北角,是部队极少数人才会使用到的秘密通道。

混凝土的通道并不长。三岛很快走到另一头,那里又出现了一个没有扶手的楼梯。所不同的是,这次换成了向上的方向。三岛的橡胶长靴走在坚硬的地面上,像耗子一样没有声音。楼梯的最上面,是一道铁门。铁门只能向前推开,三岛通过铁门,进入了一间混凝土浇筑的大房间。

房间顶部的特大聚集型照明灯与楼道内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三岛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他闻到房间内熟悉的消毒液的气息,麻醉剂的气息以及福尔马林溶液的气息。待他的眼睛适应了房间内的光线,他转头看向巨大照明灯的正下面。那里放置着一个铁制的手术台。手术台边,站着一位同样穿着白衣的助手。助手的脚边,放着几个水桶以及装着福尔马林溶液的大玻璃容器。

那些玻璃容器,是用来盛放解剖中摘除的病变器官的。就在总务部大楼二层的陈列室,摆满了这样的玻璃容器。

三岛的目光扫过助手的脸庞。尽管对方脸上厚厚的口罩遮住了容貌,三岛还是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是一位“新来的”。

“用不上。”他朝着对方说道。那人浑身一震,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于是三岛指了指那些玻璃容器,又说了一遍。

对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表示听懂了,还是依旧不明白他的意思。

三岛没有和他继续交谈。他走到另一个出口,拐进旁边贴着瓷砖的浴室。里面有一个很浅的浴池。三岛穿着手术服站在浴池中,拧开莲蓬头,顿时有雾状的液体喷洒出来。完成这一步,他跨出浴池,橡胶靴子湿淋淋的,像是从河里走出来。

他来到水槽边,将身体唯一裸露在空气中的双手浸泡在里面——水槽内哗哗流淌着消毒液。

完成全部准备工作,三岛士季重新回到之前的大房间。此时房间中又来了三个穿着白衣的观摩人员。其中一位身材高大魁梧,正是部队长石井四郎。而另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是特意从东京飞来的内藤良一博士。

原本空着的手术台上,多了一具平躺的“雪人”。

今天的解剖结果,将最终确定三岛两年多来的研究成果。

三岛朝手术台看了一眼,又朝那三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位说道:

“今天的解剖会很快,你能跟上我的速度吗?”

“三岛医生的手术刀有多块,我的画笔就有多快。”那人从容地回答。

三岛的眼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他知道其他班的教授执刀时,会叫上摄影班协助。而他独独不同,只会叫上那名擅长加贺友禅的绘图员。友禅染是加贺地区有名的传统染布技艺。听说绘图员在入伍之前,所做的工作就是用毛笔在名贵的和服衣料上绘出染花的底图。三岛看过他的画稿,比起钢笔和鸭嘴笔,还是细毛笔勾勒出的线条更富有艺术的美感。

“很好。”他赞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助手伸出了右手,“刀。”

第一次面临这种场面的助手有些紧张。他动作僵硬地拿起器械盘中的手术刀,递到了三岛手中。

三岛转过身,手中的寒光一闪,“雪人”的胸口上顿时多了一道口子。助手的目光顺着三岛的动作瞄过去,只见口子下露出白色的脂肪。浓稠的鲜血流出来,三岛拿起止血钳,迅速止血。

恐惧伴随着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助手脸色铁青。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只是亲眼目睹比有所耳闻具有更强烈的冲击力。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向别的地方,最后落到了绘图员手中的毛笔上。

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那人的笔果真能跟上医生的刀。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手指的动作是如此潇洒,笔下的线条又是如此行云流水。那只在女性和服的长袖上,精心绘制盛装图案的手,此时正记录着活体解剖的全过程。

他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看到那人的手停了下来。同时,三岛医生将手术刀递回给助手。

“你害怕吗?”医生突然问道。他的瞳孔犹如两颗毫无杂质的黑曜石,折射着天花板上的白光。

助手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是在下的荣誉!”他埋下头,不敢看医生的眼睛。

对于助手的答非所问,三岛没有任何表示。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器械盘,淡淡说道:

“结束后,记得给自己和所有器械消毒。”

“……嗨!”他迟疑了半秒,厉声回答。

之后,他的耳朵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他始终不敢将目光移向手术台,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与骚动。最终,他还是抬起头,看向年轻的医生。

三岛站在绘图员旁边,正专注地看着刚递到自己手里的画稿。

“真是美丽啊,不由地让人联想到富士之雪。”三岛的嘴里发出赞叹的句子。拿着画稿的双手,皮肤白皙得犹如歌舞伎舞台上的女形演员。

三岛抬起头,看向靠近天花板的一扇小窗。那是室内唯一的采光窗,对着外面走廊上的各个研究班。也许是被绘图员的技艺所感染,他喃喃吟诵出一首有名的俳句。

“さらさらと竹に音あり夜の雪(隔窗静耳听,悉悉索索是何声,夜雪落竹风)”

啪、啪、啪......富有节奏的掌声随之响起。

“了不起的技艺!”石井四郎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道。

助手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这句赞叹在寂静的解剖室里听来,就像是用一把利刃剔骨般令人汗毛倒竖。

“助手君,”三岛轻轻叫了助手一声。他的视线从石井四郎移到助手身上,眼睛中带着一丝笑意,“你看,我就说根本用不着啊。”

说罢,他侧目看向手术台。

助手被他意有所指的目光牵引,眼珠不受控制地瞄向手术台。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的牙齿下上打颤。

“雪人”的胸腹,Y字型的切口敞开着,被白色绒毛般的东西覆盖着内脏,像春日消融的雪水一般,慢慢地“融化”了……

1941年11月28日,宾大医学院病毒实验室内。

陆鉴山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心脏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A鼠感染YUKIHIME四个小时零二十三分后,严重病变的内脏器官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