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菲利普教授的最后留言(下)
另一边,陆鉴山与沈纫兰上到二楼,驻足于菲利普教授的书房中。
看着几乎和教授生前没什么变化的陈设,陆鉴山的眼前浮现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景。菲利普教授背对着他,从书架上取下巴斯德的著作,《关于家蚕疫病》。
“陆,蚕来源于你们中国。我想你也许会对这本书感兴趣?”
教授捧着书转过头来的样子,陆鉴山觉得自己一生都无法忘记。
“菲利普教授就是在这间书房里留下讯息的?”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陆鉴山的回忆。他转而看向纫兰,发现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满屋子的书籍。
陆鉴山点了点头。他从康普顿上校那里拿到了一份道尔警探提交给上层的备忘录。上面提到,教授家的女仆曾在主人书房的垃圾桶内,发现了写满“DOTRC”的废弃稿纸。
沈纫兰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架。书脊上的文字,不管是英文、德文,还是法文、拉丁文,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个犹如电码的符号。她精密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不断将那些符号按照不同的计算公式排列组合。
“教授一定不是随意写下那串字母的。要解读它的含义,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聪明的沈小姐了。”陆鉴山恳切地说道。
沈纫兰的眼角染上一丝明媚的笑意。她自然是乐意帮助陆鉴山破解谜题的,但是她那骨子里讲究逻辑的理性主义还是稍稍盖过了甜蜜的浪漫主义。
“何以肯定?”实验物理学家毫不避讳她的怀疑。
“因为......”陆鉴山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关于家蚕疫病》的著作上,“菲利普教授是我敬爱的老师,而我亦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
即使他再不愿承认,事实终究是事实。1939年,菲利普教授盗出了YUKIHIME的菌株,将足以威胁人类生存的危险病毒交到了日本人手里。
他大受打击,比当初知晓菲利普教授身染毒瘾之时更为痛心。他将教授视为医学追求上的榜样,最后却发现投射在对方身上的信仰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是,事到如今他还是无法将那份敬爱之情完全抹去。因为彻底否定教授,亦等同于抹去了陆鉴山对医者这个职业最纯粹的敬意。
在这样矛盾的心境中,陆鉴山全力投入的疫苗研制亦陷入了困境。一个星期以来,他和全美国最优秀的免疫学专家通力合作,种种尝试均告失败。
自巴斯德研制出狂犬病毒的减毒疫苗之后,很多传染性疾病都可以采取类似的方式研制疫苗。所谓减毒疫苗,其本质就是将毒性减弱的活病毒注入人体,从而使人体产生相应的抗体。
陆鉴山遇到的问题,乃YUKIHIME的毒性实在是太强了。即使是人工培育毒性减弱的病毒,它对于人体来说仍旧可以说是致命的。
如果想要尽快研制出既不会危害人体又能产生足够抗体的活性疫苗,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进行人体实验——这存在着巨大的伦理争议,是陆鉴山无论如何亦不愿走到的一步。
在几乎陷入绝境的情况下,陆鉴山开始查阅一切能找到的关于YUKIHIME的资料。
也许正应了中国一句老话,皇天不负有心人。陆鉴山竟然在一份英国探险家的著作中,找到了黄金海岸阿肯族圣地的记载。
在那位探险家的描述中,沃尔特河谷的某处,每逢旱季与雨季的过渡期,河谷内的动物常常会大量死亡,身体犹如覆盖一层白雪。根据阿肯族的传说,误入圣地的人类也会遭遇相同的厄运。然而,也有当地人证实,少数人能够平安从圣地归来,他们被视作神所庇护之人。
陆鉴山从作者极为简略的记录中,看到了一丝微小的希望。他大胆地做出推测,自然条件下的YUKIHIME,可能毒性并没有强到他在实验室中亲眼目睹的程度。
如果能拿到原始的YUKIHIME,或许疫苗的研制还有转机。不过,战火纷飞之下,要前往非洲是不现实的,何况时间上也根本不允许。
“鉴山,你认为教授想通过那串字母告诉你什么?”沈纫兰已经在书房内转了一圈,未找到与DOTRC相关联的线索。她侧头看向陆鉴山。
陆鉴山的目光坚毅,没有一丝犹疑。他胸有成竹,犹如一位忠诚的教徒从先知那里获得了启示。
“什拉齐医生提到,当年他在野口博士的遗物中,发现了两支写着YUKIHIME字样的安瓶。而这两支安瓶,他全部交回给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然而,那天我与三岛对峙时,他亲口道出,菲利普教授交给他的是一支真空安瓶。”
“也就是说,你怀疑教授当年私自留下了一支。”
陆鉴山微微颔首。事实上,他并不十分确定DOTRC指向了另一支不见踪影的病毒。然而,他宁愿去相信,那是菲利普教授做出的最后补救。
——要不然,教授何以问出那样的话?
“如果你在老师的论文中发现了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的致命错误,你会怎么做?”
“我会向老师指出这个错误,并且想办法修正它。”
教授闻言展露出一个微笑。如果说彼时的陆鉴山尚未完全读懂教授的表情,今时今日的他则完全明白了深藏在那个笑容中的愧恨与期待。
“也许......”沈纫兰伸手在陆鉴山眼前晃了晃,待对方回过神来,她俏皮地眨了眨乌木似的眼睛,“我或许把教授的讯息想得太复杂了。菲利普教授并不是什么密码专家,而他在仓促之间,亦不可能运用复杂的加密方式来传递讯息。”
陆鉴山微微一愣,继而又因为沈纫兰的体贴感到一股暖意注入心田。他无比庆幸,这个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她。
“其实是我这个做弟子的生来愚钝,恐怕难以读懂教授的真意。正因如此,我需要你的协助。但是,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你的智慧。”医生认真的模样,仿佛是在做医学论文的答辩,“你的存在本身,正是我不敢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有丝毫懈怠的理由。”
治病救人,乃医者天职。在他年少时,曾口出狂言,称不屑于做一名普通医生,要做就做一名医学研究者。那时的他,认为一名医生即使竭尽全力,一生不过拯救数千人,而医学研究者若是找出一种疾病的预防治疗方法,可使亿万人免于疾病的威胁。
可是,当他真的当起了一名诊所医生,他才真正明白,生命之可贵,不在于数千与亿万之分别。崇高的理想付诸现实,是平淡地将生活融入日复一日弥漫着消毒液和汤药气息的小诊所内。他真正想要拯救的,不是一个伟大的数字,而是唐人街里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关切地询问他“吃了饭没?”的亲人朋友。
陆鉴山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想要守护她,希望用自己的一切换取她无病无灾,一生平安。他想,如果这次自己能成功研制出YUKIHIME的疫苗,就向沈小姐求婚吧。
另一边,沈纫兰并不知道陆鉴山心中所想。陆鉴山的告白令她欣喜感动。情真意切之下,她更加迫切能帮上陆鉴山。
“教授留下字母时,人就在书房中,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来推测,DOTRC会不会是某本书的书名字母缩写......但是我刚刚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在这里发现符合DOTRC缩写的书籍。”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话像火星落入了油缸里。陆鉴山猛地想起了什么,眼睛咻地亮了起来。
“我知道是哪本书了!”他感激地对沈纫兰说道,“那个时候,菲利普教授已经告诉我了。”
陆鉴山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沈纫兰跟他出去。书房门正对着楼梯,楼梯右侧的走廊连接着两间卧室。陆鉴山走进了最靠里的一间。
“教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即使在家里,他也经常工作到深夜。为了不影响夫人休息,他和夫人各有一间卧室。”
沈纫兰跟着陆鉴山走进房间,一进去就能看见一个镶嵌着大镜子的梳妆台。梳妆台的上部挂着一把玫瑰花纹的嵌珐琅铜梳。显然,这里是菲利普夫人的卧室。
陆鉴山从红色书橱中拿下一本书。他看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梭着封皮,眼眶湿润了。
“是夫人的书......教授他......”他微微有些哽咽,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纫兰走近一看,封皮上没有文字,其上印着一位朱线描出的中国古典美人。美人身形纤细,有弱柳扶风之姿,右肩上担着一根悬挂囊袋的花锄,左手拿着花帚。
她立刻明白过来,轻叹了一声。
“原来是王际真的《红楼梦》”
陆鉴山将红色的书脊朝上翻转过来。书脊上的文字正是英版红楼梦的译名《DreamoftheRedChamber》
“菲利普教授一定深爱着他的妻子。”沈纫兰感慨万千。
陆鉴山点了点下巴,迅速收拾了情绪。他发现书页没有完全合上,于是顺势翻开,露出了一枚绘着蛇形图案的长条纸质书签。
他和沈纫兰对视一眼。接着,他将书签翻了过来,蓝色钢笔墨水写就的潦草英文跃入眼中。
“亲爱的天父:籍着你的话语,我看清了自己的真相,发现了自己是个无助的罪人,而你是伟大的创造者和救主;籍着你的爱和救恩,我今承认自己是个罪孩,并愿意悔改接受您做我一生的救主。”
那个星期日的上午,菲利普教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写下了这段忏悔词。
令陆鉴山不解的是,教授没有透露另一支病毒的下落。
一楼,道尔警探终于耐不住寒冷,走进了屋子。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庭院发呆。
突然,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从沙发上跳起,同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他警惕地盯着外面。透过落地玻璃,一辆来历不明的草绿色小汽车缓缓驶入了庭院。